太平天国乙荣五年七月初五，天京水关，长江水汽裹着盛夏的闷热，沉沉压在天京城头，四艘残破战船缓缓驶入水西门。船板上的血迹被晨露冲淡，在甲板上蜿蜒成淡红色的细流，滴落时与江水相融，转瞬无踪。
桅杆折断的旗舰上，苏三娘扶刀而立。她左臂缠着的白布早已浸透暗红，江风一吹，硬得像晒干的鱼皮。身后二百余伤兵或坐或卧，有人低声呻吟，有人昏沉不语，船舱里弥漫着血腥与金疮药的气味。
“验关！”
水关守将举着火把跃上跳板，火光在苏三娘脸上晃了晃。她眯起眼——那守将袍角绣着东王府的云雁纹，腰间却挂着北府的令牌。
“罗帅何在？”守将踩着船板嘎吱作响，探身就要掀开尸布。
苏三娘怒意陡生，刀柄在掌心硌出深痕。
那守将却浑不觉死期将至，佩刀一挑，“嗤啦”一声划开裹尸白布。罗大纲青灰的面容暴露在晨光中，唇角一道旧疤像凝固的嘲笑。
“东王钧令，暴毙者需——”
“咔！”
喉骨碎裂的闷响混着江风灌进众人耳中。守将凸着眼珠栽倒时，苏三娘的刀鞘正抵在他痉挛的喉头，染血的裹尸布缓缓覆回罗大纲脸上。
“再有犯者，”她靴底碾着守将抽搐的手指，“这就是规矩。”
东王府内金碧辉煌，东王杨秀清端坐正中。
“苏三娘，你可知罪？”
杨秀清的声音从高座上传来，不疾不徐，却压得殿内烛火一颤。
苏三娘单膝跪地，甲胄未卸，肩头血渍已凝成紫痂。她盯着青石地上自己的影子——那影子比实人矮了半截，像被什么无形之物压弯了脊梁。
“末将知罪。”她哑声道，“但那人辱及罗帅遗体——”
“啪！”
茶盏在青石地上炸开，飞溅的瓷片擦过苏三娘的战靴。杨秀清的手指在鎏金扶手上轻叩，每一声都像催命的更漏。
“天父昨夜降旨。”他的声线突然拔高，眼白上翻露出血丝，“苏三娘杀戮过甚，当——”
话音戛然而止。殿外传来此起彼伏的咳嗽声，那是躺在担架上的伤兵在咯血。杨秀清的指尖突然抽搐了一下，竟罕见地中断了“天父附体”的状态。
侍从慌忙捧上《恤伤条例》竹简，却被他一把扫落。简牍散开处，露出最新补录的朱批：“阵亡主帅每位三百两，阵亡将士每名恤银五两”。
“圣库现存多少？”杨秀清突然用正常的嗓音问道。
掌书官跪着往前蹭了半步：“禀东王，扣除各王府月例，实存...”
“说数目！”
“八、八千九百六十两...”掌书官突然瞥见杨秀清袖中露出的北王府密函一角，急忙改口，“但北殿昨日借调了七千两购洋炮...”
苏三娘的指甲抠进掌心。这个数字精准得残忍——正好是一千七百三十二名阵亡将士及罗大纲的抚恤总额。
苏三娘攥着批红的领银文书，气得发抖。
“一千两？”她盯着掌库官，嗓音压得极低，却像刀刮铁锈般刺耳。
掌库官缩了缩脖子，手指在算盘上拨得飞快：“东王批了一千两，北王又抽了三成‘平库银’，实发七百两……”
七百两。
一千七百三十三条人命，七百两。
苏三娘突然笑了，笑声惊飞了檐下的乌鸦。她变卖自己的首饰，收缴的清军高级将领的佩刀，凑出三百两，勉强凑够一千两白银。
发放抚恤金时，对战死者家眷，每人发五钱银子；对重伤残废者，优先发二两； 对孤儿寡母，暗记名册，承诺日后补足。
家属发问，只说圣库暂缺，先领应急，默默承受不该有的骂名。
“罗帅在天之灵，必不叫兄弟白死！”苏三娘如是说着，内心却在滴血。
当苏三娘将一两碎银按进老兵掌心时，那粗糙的手纹里还嵌着芜湖之战的硝灰，腹部的箭伤还在渗血。
“老张，黄阿四和李铁柱的份例，他二人没有亲属，你们是同乡……”她声音压得极低，仿佛怕惊动什么。
独眼老兵用仅剩的右眼盯着银子，浑浊的眼球映着晨光，像颗将熄的炭。半晌，他忽然咧开嘴——那笑容扯动脸上蜈蚣似的疤，比哭还难看。
“苏将军...”他拇指摩挲着银角上的牙印——那是圣库官验银时咬的，喉结滚动两下，“咱晓得，你尽力了。”
一粒浊泪砸在银子上，冲开薄薄的尘灰。老兵突然把银子抛回苏三娘怀里，艰难地站起身：“留着吧...广西来的兄弟，命贱。”
他转身时，破旧的号衣后背裂了道口子，露出里面染血的“左二营”字样——那是罗大纲亲笔写的番号。
七月二十五，罗毅站在城门口时，天京的烈日正灼烧着青石板，蒸腾的热浪扭曲了视线，仿佛整座城池都在晃动。
他早已听闻太平、芜湖相继失守的消息，也知父亲率残部回援，最终战死江上。但真正踏入天京城时，扑面而来的却不是哀悼的气息，而是某种诡异的喧嚣——远处锣鼓喧天，竟是东王府在庆贺新戏班入城。
守城的老卒认出了他，嘴唇蠕动两下，最终只低声道：“罗公子，节哀。”
罗毅扯了扯嘴角，没有应答。他知道，在拜上帝教的教义里，死者是“升天享福”，活人不该悲戚。可当他穿过长街，看到赌坊门口吆喝的兵痞时，胸口仍如压了块烧红的铁。
紫金山北麓，第三棵老槐树下。
苏三娘早已等在那里，她没说话，只是指了指树下的新土——没有墓碑，没有香烛，只有几块碎石勉强垒出个形状。
罗毅缓缓跪下，手指插入土中。泥土滚烫，像是被烈日烤透了，可再往下，却触到一丝阴冷。
“天气热，等不了你。”苏三娘嗓音沙哑，“尸身不可久停。”
罗毅没应声。他摸到了那柄剑——父亲生前用的四尺三寸长剑，如今刃口翻卷如枯叶。
“这剑是你父亲留给你的，你父亲是英雄。”苏三娘又道，这次声音更低，“所以，别在人前哭。”
罗毅抬起头，烈日刺得他眼眶生疼。可他没哭，只是攥紧了那把残剑，指节因用力而泛白。
远处，天王府的钟声响起，悠长空洞，像是在宣告什么，又像只是风吹过了铜钟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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