天历八月十六，进京队伍已过山东济宁府，囚车的木栏在烈日下晒出松脂的气味，铁手铐烙着何永志的手腕，烫出两道红痕。他眯起被汗水浸得发疼的眼睛，望向马背上那个清军协领——那人身姿如枪，一袭靛蓝官服衬得肩线格外凌厉。
“仪容清俊貌堂堂”——何永志突然想起《西游记》里这句。阳光照在那人侧脸，剑眉下双目如炬，确似灌江口显圣真君的模样。细细看来，又有几分似曾相识的感觉，只是一时想不起来了。
到底是谁呢？又为何要帮我呢？
“狗囚犯！”一声暴喝打断思绪。张国梁派来的亲信参将郑山虎策马横插过来，鞭梢带着腥风抽在囚车栏杆上：“再看把你眼珠子剜出来！”
何永志低头盯着磨破的草鞋，余光却瞥见那杨协领转身时露出的左手尾指——缺了半截，断口平整如削。
“吴师兄？”记忆如电光闪过。十九年前那个雨天，十二岁的吴师兄被柴刀砍断手指时，硬是咬着布条没掉一滴泪。那时自己才六岁，吓得直往师兄怀里钻。
“杨协领！囚犯再乱瞟，就给他上蒙眼布！”郑山虎阴着脸过来，腰间钥匙叮当作响。张国梁派来的另一个亲信游击胡亚枭紧随其后，火铳黑洞洞的枪口始终对准何永志心口。
“罢了。”杨肃突然轻笑，“许是那逆贼有龙阳之好，看我生的俊俏。”他故意捋了捋鬓角，官帽下露出一截白玉般的颈子。
郑山虎和胡亚枭干笑两声，心里却道：
“虽说这京里来的确实生得俊，但这般自夸，倒像是八大胡同里卖笑的相公。”郑山虎暗自腹诽，手指下意识摸了摸腰间的两把钥匙——一把是囚车铁链的唯一一把钥匙，另一把是锁住何永志双手的铁手铐的唯一一把钥匙，张国梁临行前亲手交给他时，再三叮嘱：“此人虽挂着协领的名头，实则来历不明，你们务必盯紧他，钥匙绝不能离身。”
胡亚枭也暗暗撇嘴，心想：“张大人未免太过谨慎，派我们两个参将、游击亲自押送，还特意交代钥匙必须由我俩轮流保管，不得假手于人。可这杨协领整日嬉皮笑脸，哪像是有什么深谋远虑？不过是个来战场镀金的纨绔罢了。 ”
他瞥了一眼囚车中的何永志，又摸了摸自己怀中另两把钥匙——一把是木枷的唯一一把钥匙，另一把是锁住何永志双脚的脚镣的唯一一把钥匙，同样由张国梁亲自交付，严令不得让杨肃经手。
官兵嬉笑声中，何永志的思绪越发清晰。虽记不清吴师兄的样貌，但记得吴师兄一直都容貌俊美，年少时就有“小潘安”的绰号，十四岁便惹得镇上姑娘们争相送香囊，那时我才八岁，还替人送过信呢。那年出事前日，十六岁的吴师兄跟着韩、李、王、莫四位师兄去佛山采买，自己还拽着他们衣角要玩具。谁知次日夜云武堂就......
囚车猛地一颠，打断回忆。何永志攥紧铁链，指腹摩挲着上月杨协领送的小铁片，当时不以为意，如今细细摩挲，铁片上“且安心养伤，无需他想”九个字的笔锋走势，竟与记忆中吴师兄教他写字时的笔迹有七八分相似。
前几年韩师兄说吴师兄在京城当侍卫，再看这杨协领残缺的尾指，恰到好处的“疏忽”，还有那总在危急时刻投来的眼神——若他真是吴师兄，这一切便都说得通了。
“如何？可是觉得本官生得俊俏？”
杨肃突然转身，一把攥住何永志腕间的铁链，力道不轻不重，恰好将铁链的薄弱处展露在他眼前。
只一瞬，何永志便看清了——那处链环比旁处细了三分，更有一道微不可察的缺口。缺口极小，寻常人根本不会注意，更不会影响铁链的牢固，却能让铁片在上面磨锯时稳稳卡住，不至于打滑。
是夜，何永志蜷缩在囚车一角，指间铁片在铁链薄弱处来回磨动，动作细微得几乎不可察觉。每一次摩擦，都伴随着铁屑的簌簌掉落，在囚车底板上积成一小撮暗红色的粉末。
他一边磨，一边思索着逃脱之法。
“先前行军速度那么慢，一方面是师兄照顾我养伤，另一方面，他必然也在谋划救我之法……”
这铁链的薄弱处，绝非偶然。师兄定是早已发现，否则不会在最初几日就冒险将铁片递给他。“且安心养伤，无需他想”九字固然是安抚，但这铁片本身，恐怕也是他计划的一部分。如今他伤势渐愈，师兄便“恰巧”将薄弱处展露在他眼前。
“再磨两日，手上的铁链就能断了，换了旁人，没有深厚的功力，用这小小的铁片，莫说两日，就是二十日也磨不断。师兄倒是对我很有信心。”
他暗自盘算：
一旦磨断锁住双手的铁链，就算戴着铁手铐，也不影响双手活动，木制的头枷根本困不住他，稍一运劲就能崩开。
脚上的铁链虽粗，但只要吃饱饭，蓄足力气，运上内劲，未必不能扯断。
而最后，木制的囚车，破开它更是如喝水般轻松。
但问题在于——
第一，吃不饱。
清妖谨慎得很，每日只给他勉强维持不饿死的口粮。师兄偶尔能偷偷“漏”点干粮碎末，但远远不够。若没力气，脚镣便扯不断，有脚镣束缚，逃出去也跑不快，很快会被追上。
第二，动静太大。
破开头枷、扯断脚镣、劈开囚车，每一步都不可能悄无声息。一旦被发现，就必须正面突围。
“若是寻常情况……”
何永志心中盘算着自己的武功：
十几人，他能无伤取胜。
几十人，纵然会负伤，却也能打过。
哪怕百余人，趁夜色或许能惨胜。
武器倒不是问题，夺来便能用。即便没有夺到，手上的铁链也能当软鞭来使，手铐当铁线拳的铁环来使。他虽未专门练过软鞭和铁线拳，但武功到了他这般境界，早已“一窍通百窍通”，刀枪剑戟、斧钺钩叉，拿起来就能用，什么武器在他手里都随心所欲，铁线拳看铁桥三使过，他也能有样学样。
可问题是——敌人何止百人？
这支押送队伍足足有一千多人，正面硬闯，绝无胜算。
“或许可以借助地形……”
他思索着可能的退路：
若能冲入密林，或可借地势隐蔽。
若能行至悬崖边，可一跃而下，再抓住峭壁上的石头或藤蔓脱身。
若遇河流，可跃入水中潜逃。
何永志马上想到《水浒传》里的张顺和阮小二。
张顺便是在水中死于乱箭，阮小二则是在水中被钩子勾住，担心被俘而受辱，便自刎而死。何永志水性虽不如他们，但内力深厚，若能卯足气力潜入水底，箭矢射不到，火铳也难伤。即便被钩子勾住，他也能夺刀运劲，哪怕有水的阻力，也能斩断钩索，不必像阮小二那般自刎。
可惜——
郑山虎和胡亚枭狡猾得很，专挑官道走，避开山林、悬崖、河流，让他毫无可趁之机。
“看来……只能等师兄的安排了。”
何永志目光微沉，指间的铁片继续无声地磨动着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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