太平天国丙辰六年十月初二,咸丰六年十月十一,江风裹着初冬的寒意,何永志自芜湖告别石达开后,客船已沿长江逆流行驶一日,何永志数着褡裢里的碎银——若包下整船,这些钱连鄱阳湖都到不了。若正常乘船,中途需多次换乘,可勉强到达广州,只是,若天气不好,换乘等待的日子长了,还要在岸上找个客栈住宿,开支就更大了,恐难以撑到广州,若是……何永志摇摇头。
船老大走了过来:“怎么样,已经过了一日了,想好没?卖不卖?若不卖,要补足船费,畜生要占两个人的位置。”
“它救过命。”陆芸轻抚马颈的箭伤,那是从天京突围时留下的。何永志攥住陆芸的手,没有说话,陆芸回以微笑,也没有说话。他怎么想,她都懂;她怎么想,他也都懂。最终付了双倍船资,马匹被拴在货舱旁,每日要多付五文草料钱。
十月初六,二人一马在铜陵下船,连阴雨让长江水势湍急,客船耽搁了两日才等到合适航班。陆芸女子之身,不便与贩夫走卒挤在一起,何永志只得多花些钱寻了个单间。为了够回广州的盘缠,他们只有在伙食上节省些了。
十月初十,鄱阳湖的渔船比江船更窄,青骢马只能站在甲板上。候船时,陆芸用为数不多的碎银买了两个烧饼,分给何永志半个——马儿嗅到香气,竟把脑袋凑过来,何永志笑着掰了块喂它。
十月十七,赣江的客船要等顺风,他们在码头等了整整三日。夜里,何永志解开马缰,让它去啃食江滩的芦苇。这畜生却始终徘徊在五步之内,像守着受伤的同袍。
雨中的鄱阳湖朦胧一片,不时有鱼儿跳出来,何永志望着鱼儿,笑出了声。有这鱼,吃饭就容易了。这几日的功夫,何永志凭借轻功多次略过湖面,用擒拿功夫抓到了不少的鱼,拿到集市上换到了几钱银子。他给陆芸买了几块糖,给马儿买了几斤黄豆。
十月二十八,抵达韶关。韶关去广州的船本不少,如今却十停九歇——“自打英吉利人的炮舰开进珠江,连官盐船都不敢走水路了。”船老大啐了口槟榔渣,“这位爷若非要南下,得加三钱银子冒险钱。”
暮色中的北江泛着铁锈色,快船在“韶州十八滩”前停下。船工敲着甲板:“运马加二钱银子!”何永志默默掏出最后的碎银,转头将半块面饼塞进陆芸唇间,自己灌了两口江水压住胃里的灼烧感。耳畔忽听得邻船有人议论:“听说这回是英吉利人打头阵?”“可不,当年林大人虎门销的就是他们的烟土…”他指尖一颤,父亲身死、云武堂覆灭那晚的画面闪过心头。
“芸儿,”他忽然低声道,“若洋人不扰民,我便让他们与清妖狗咬狗。”陆芸尚未应答,青骢马却喷了个响鼻,鬃毛在江风里炸开,像柄出鞘的剑。
“但他们若是伤害百姓……”何永志眼中闪过一丝杀意,“我让他们尝尝我的断剑……”
第二日,黄昏十分,江风里突然传来尖利的呼哨声。五艘舢板从芦苇荡钻出,当先两艘的船头,站着个满脸刀疤的汉子——正是北江有名的“浪里蛟”。
“都别动!爷爷只要...”
话音戛然而止。“浪里蛟”的喉结上,突然多了截断剑刃。他斜眼看去,同伙“过江龙”的咽喉前,也悬着枚蓝汪汪的飞镖。
何永志不知何时已坐在甲板中央,左手断剑右手飞镖,衣摆甚至没沾到一滴江水。
“芸儿,”他头也不回,“两位头领要请我们吃全鱼宴。”
陆芸抿嘴一笑,牵着青骢马轻盈跃过船帮。那马儿竟也通人性,前蹄踏上敌船时,故意在“浪里蛟”的舢板上重重一踏,惊得这江盗头子裤裆都湿了半片。
江盗主船上,何永志慢条斯理地剔着清蒸鲥鱼的细刺。舱外,二十几个江盗抱头蹲在甲板上,听着舱内不时传来他们头领的讨饶声。
“腊味合蒸明日再上。”何永志搁下筷子,“现在——”他指尖轻叩桌面,“备一间上房,要临江那间。”
“是是是!”“浪里蛟”磕头如捣蒜,何永志继续说道:“爷的马也住上房!”
青骢马在窗外打了个响鼻,把嘴里的草料喷了“过江龙”一脸。
“过江龙”及“浪里蛟”二人不敢耽误,忙准备好上房。待何永志陆芸进去之后,二人却站在一旁, 欲言又止。
何永志疑惑不解:“有事?”
“过江龙”道:“广州红毛鬼正跟朝廷开战呢,我们…我们正是因此没饭吃才在这北江上劫掠的,我们是不敢回去了,碰上红毛鬼,被一炮打死;碰上朝廷,我们也免不了一死啊。”
何永志冷笑:“怎么,怕红毛鬼、怕朝廷,就不怕我?”
二人连忙跪下叩头,请求饶命。何永志道:“你只管开船,我保你无事!”
夜里,舱内烛火摇曳,何永志突然拍案大笑:“芸儿,这伙人倒真是及时雨!若非他们,咱们怕是要饿着肚子到广州了。”
陆芸抿嘴轻笑:“这几日总算能睡个安稳觉了。只是...”她眼波流转,“这些人该如何处置?”
“扔江里喂鱼便是!”何永志声若洪钟,眼角余光瞥见舱门缝隙处,几双耳朵正紧贴着偷听。
“一点改过自新的机会都不给么?”陆芸故意提高声调。
何永志把玩着茶盏,冷笑道:“那就要看他们懂不懂事了。”
船只航行三日,终于抵达广州。此时清军和洋人交战的炮火刚好停歇。何永志吩咐绕开码头,在无人处下锚。
何永志抽出断剑,意味深长地望着二人。“浪里蛟”跪在潮湿的甲板上,额头抵着何永志的靴尖:“爷饶命!我们只劫财,从没害过人命啊!”
“我怎么知道你是不是在骗我?”何永志故作疑惑,其实在遇上他们之前,何永志在客船上就听船工讲过,他们确实不曾杀人。
“真的,我们十几个弟兄真的没杀过人,你可以沿北江各处打听,我们做北江的生意,从不杀人,不给钱的也有,我们从来都是直接抢,抢了就跑。我们水性好,官府也抓不到我们。”
“哦,是吗?”何永志饶有兴趣地问道,“水性那么好,那我放你们回去岂不是放虎归山?”说罢,用力捏了捏拳头。
二位头领及十几个弟兄吓得连连叩头:“大侠饶命,大侠这次放我们,我们一定改过自新!”
“你们最好这样,不然…”他突然想起什么,嘴角勾起一抹冷笑,“自有水性好的替我去抓你们,到时我可不会像现在那么好说话了!”
“浪里蛟”自信道:“不说整个广东,这北江—珠江流域,水性超过我们的,寥寥无几。只是大丈夫一个唾沫一个钉,我等既答应改过自新,必定说到做到!”
何永志眼中闪过一丝愠怒,而后又邪魅一笑:“哦?是吗?你确定没有比你厉害的?那广州莫记鱼铺……”
“莫…莫老板?”“过江龙”突然面如土色,“那个单臂擒过江鼋的...”
何永志眉峰微挑——他知莫师兄水性好,虽只有一只手,但不管架船、浮水还是潜水,都非常厉害,只是未曾见他施展过,不知道具体何等厉害,这次本是想胡诌个名头吓人,不想竟歪打正着。青骢马适时地打了个响鼻,吓得两个江盗头子又磕了三个响头。
“滚吧。”断剑在船帮上划出三寸深痕,“记住,这珠江里的鱼,可比你们挑食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