韩长生拎着个破铁锅出了门,嘴里用带湘音的粤语骂骂咧咧:“呢个镬补过三回都漏咯!换过只都费事!”
街坊都晓得,韩老板今日定要去寻那李铁匠的晦气。
不过半个时辰,李铁和扛着铁砧上门,铜铃眼瞪得溜圆,操着带梧州腔的粤语吼道:
“补镬?攞过嚟睇下先!整两个时辰啊,你唔好阻住老子打犁头!”
嗓门震得铺里的棺材板嗡嗡响。他抹了把额头的汗,又骂骂咧咧补了句:
“正午时都未到,老子午饭都未食两口就赶过来!”
“食乜鬼饭!”韩长生一脚踹在那口破锅上,锅底发出“咣当”一声巨响,湘音更重了:“补唔好就唔准食饭!横竖你啲手艺都系跟师娘学的!”
李铁和冷笑一声,铁钳般的大手抓起锅子:
“两个时辰搞掂,赶得切煮晚饭!到时睇你仲有乜嘢讲!”
日头正烈,莫藏锋提着条罕见的龙趸鱼晃进铺子。这独臂鱼贩左袖挽到肘部,露出光秃秃的手腕,右手却稳稳掐着鱼鳃,带桂林腔的粤语透着戏谑:
“刚网的,二十斤!韩老板唔请杯酒讲唔过去啵。” 那“啵”字尾音上扬,活像漓江上的渔歌调子。
李铁和把铁砧往地上一顿,震起一片灰尘:
“饮乜鬼酒!等阵仲要赶工......”
“赶工?”莫藏锋残缺的左腕突然抵住门板,鱼尾“啪”地拍在铁砧上:
“收皮啦你哋!落闸!倾正经事!”
那截手腕在正午的阳光下泛着青白,像柄出鞘的短刀。
三年前,他们重回广州,重开云武堂。起初街坊们都记得他们是师兄弟,但云武堂开张一年就因朝廷打压被迫解散。日子久了,人们渐渐淡忘了这层关系——毕竟在这乱世,谁有闲心惦记别人的往事?
偶尔有老人看见独臂的莫藏锋给棺材铺送鱼,或是李铁和帮韩长生修棺材钉,也不过当是市井间的寻常往来。即便真有人还记得他们曾是同门,也无人在意——广州城每日都有新的传闻,旧的故事很快就被潮水般的流言淹没。
他们就是要让人们这样慢慢淡忘。
朝廷的耳目无处不在,但再狡猾的猎犬,也嗅不出这三条老狐狸刻意留下的陈旧气味。
韩长生的住处与棺材铺仅一墙之隔,却别有洞天。推开后墙那扇不起眼的榆木门,竟是个三丈见方的小院——东厢是灶房,西厢是卧房,正厅摆着张八仙桌,桌上青瓷碗里还泡着新摘的枸杞芽。
“怕晦气?”韩长生踢开试图跟进来的花猫,“我这儿死人和活人向来分得清楚。”他掀开灶台上的纱罩,露出早就炖好的羊肉煲,“长沙学的手艺。”
何永志及陆芸在这,他们三都不说粤语,改说官话了。
李铁和舀了勺羊肉汤,突然咧嘴一笑:“韩老板有这手艺,倒省了讨媳妇的麻烦。”铁匠粗粝的手指敲着碗沿,“我们几个可就惨喽——莫老板还有鱼吃,我天天吃铁渣灰。”
“三位老板...”何永志故意用着敬称,眼底却漾着少年时的顽皮,“都过不惑之年了,总该...”
“比不得阿永。”莫藏锋的没有手掌的左手突然探出,鱼腥味的手指虚点陆芸,“我们这些老梆子,哪像你——”鱼贩子故意拉长声调,“年纪轻轻就有天仙似的姑娘跟着。”
陆芸正夹菜的竹筷“嗒”地落在碗沿。从脸颊到耳后霎时红透,连脖颈都泛起薄霞。她慌忙去捡筷子,却碰翻了半杯蛇酒——正是韩长生从长沙带回来酿酒方法——“三蛇酒”,琥珀色的酒液在桌上淌出条蜿蜒的小溪。
“莫老板...”何永志突然用断剑挑起块羊肉,精准扔进莫藏锋碗里,“江里的鱼不够你捉?”
众人嬉笑这推杯换盏。
酒过三巡,杯盘狼藉,韩长生的湘音更重了:“那边...酒禁得严吧?”
何永志并没有回答,他摩挲着陶碗,表情突然变得凝重起来,“去年深秋...”他的声音忽然变得极轻,“有支押解队从芜湖出发,囚车里的人戴着三斤铁镣。”
油灯突然跳动了一下。
“那京里来的协领...”何永志的指尖划过碗沿,“生得一副好皮囊,倒像戏文里的二郎神。”他突然轻笑,“偏巧左手尾指缺了半截。”
莫藏锋猛地一颤。二十年前那个雨天,十二岁的吴瑞昌捂着断指说“不碍事”的画面,突然刺进脑海。
“走到济宁府...”何永志的断剑不知何时已出鞘三寸,“那协领突然踹翻囚车。”剑尖在桌上划出道弧线,“等追兵只剩三百时...”
染血的信笺压在剑痕之上,四人目光如刀,顷刻间将字字句句刻进心底。韩长生突然暴起,一掌劈开那口半成品的柏木寿材,从暗格中捧出个积满尘灰的陶坛——坛身“绍兴”二字朱砂尚艳,正是吴瑞昌最爱的女儿红,自三年前重回广州,便为其备下,只待他来便可开怀畅饮,不成想竟天人永隔。
酒封碎裂的脆响里,何永志耳畔炸开济宁夜雨的轰鸣。
酒坛在四双布满老茧的手中轮转,每饮一口必倾洒一盏。黄酒在青砖地上汇成蜿蜒的溪流,倒映着屋顶摇晃的灯影。
无人嚎啕。唯有七只拳头次第砸向榆木桌板,每记闷响都伴着一声嘶哑的“好!”。力道控制得极精准,直到最后一杯酒祭入地缝,那张承了千百记重击的老桌才轰然迸裂,木屑飞溅。
李铁和扛着铁砧消失在长街尽头,莫藏锋的独臂身影没入鱼市夜色之中。何永志站在长生铺后院,望着外城西北角的方向。
“地契虽在...”陆芸摩挲着怀中发黄的纸卷,“若真被官府收了去,我们去要回反倒打草惊蛇。”
“这大可放心,”韩长生打了个饱嗝,“那么偏的地方,如今又是跟红毛鬼打仗,朝廷巡逻都懒得去!”
当夜,何永志与陆芸分宿两室。虽在江盗船上曾同处一室避险,如今在师兄处,自当守礼。
次日清晨,二人来到茶馆。旧馆如故,只是更显斑驳——这是陆芸长大的地方,也是他们初遇之地。前年韩长生信中所言“枯树开花”的奇景,此时寒冬自不得见,且待来年春日再观。
他们先上山祭拜爷爷,告知将择吉日成婚。下山后,二人启锁推门,洒扫整日,终见旧日模样。
何永志环视确认无人,低声道:“既离太平天国,虽不再效力,但兄弟姐妹之情犹在。自今日起,断不能纳一钱于清妖,供其枪炮屠戮同胞。这茶馆,绝不可交税!”
他眉峰紧蹙:“亦不可购物。商贩纳税,等同我们间接纳捐。”
陆芸望着打扫干净的茶台,轻声道:“那便只能...”
“劫富济贫。”何永志接话,眼中锐光一闪,“不过此番‘济’的是我们自己。专寻那些偷税漏税之家,不取钱财——横竖我们不用钱。米粮、药材、衣物,他们库房里应有尽有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