天历十二月初五,夏历腊月十六,宜嫁娶。
陆芸换上爷爷生前早已备好的大红喜服——那是一件苏绣的龙凤褂,压在箱底十年,依然鲜亮如新。
十年前的回忆涌上心头,那是道光二十六年五月初五,正值端午佳节,亦是陆芸十五岁生辰。
广州城外粤江河上龙舟竞渡的呐喊声隐约传来,越秀山脚下的茶馆却像被隔在了尘嚣之外。陆芸踮脚望向小窗——外城西北角的屋舍挤挤挨挨,只能瞥见越秀山的一角青灰色轮廓,连江上的波光都望不见半分。
十五岁的陆芸穿着成年人的服饰,跪在蒲团上,面前铜盆里的艾草水微微晃动,映着她稚嫩的脸。爷爷的手有些抖,却还是稳稳地拿起那把用了半辈子的桃木梳,蘸了雄黄酒,从她发顶缓缓梳至发尾。
“一梳,福寿安康。”苍老的声音混着窗外隐约的鼓点。
“二梳,无灾无难。”梳齿间带起几缕青丝,雄黄酒的气息混着艾草香,莫名让人眼眶发热。
“三梳……”爷爷顿了顿,忽然轻笑一声,“算了,我们小门小户,不讲那些虚礼。”
“及笄礼成。”
爷爷从樟木箱里捧出个褪色的红布包。“你娘留下的...”他咳嗽两声,“苏绣样子,我添了些丝线。”
展开是件未完工的龙凤褂——金线并蒂莲只绣到一半。陆芸出生不久,父亲走镖遇害,母亲没绣完就伤心过度跟着去了。后来她才知,爷爷当掉了珍藏的紫砂壶,才换来这匹云锦。
何永志的红袍针脚歪斜——布料是上月从个拒交“红毛税”的丝绸商库房“借”来的。他连夜赶制时,总想起十二岁那年,大哥赵先教他缝补练功衫的情景。
“像不像戏台上的行头?”他自嘲地抖开红袍。针脚虽粗,倒也将就。毕竟这些年,洗衣做饭、采药缝补,哪样不是被生活逼着学来的?
韩长生扛来张柏木板权当喜桌,李铁和打了对歪歪扭扭的锡酒壶,莫藏锋拎着条冰鲜的北江鲈鱼——腊月里难寻活鱼,这已是能弄到的最好货色。梁坤虽未至,却托人送来柄手雕的木梳。何永志只留此物,余者尽数退回,另赠三坛“借”来的绍兴黄酒暖身。
锣鼓、唢呐并其他乐器,皆是“借”来的;“乐师”亦是三位师兄充数,奏不出什么动听曲调,不过听个响动添些喜气。
此处地处广州外城西北角,越秀山脚荒僻处,腊月里北风呼啸,官府巡役更懒得踏足。今日虽是吉日,广州城内商贾云集、年货市集喧嚣非常,倒把这山坳里的动静掩得严实。师兄弟四人本就不欲人知彼此关联,通往茶馆的羊肠小径上早布了机关——几根细若发丝的冰蚕丝横贯道中,若有生人经过,牵动的铜铃自会叮当作响。
所幸铜铃终日寂然,只有山风偶尔拨弄,发出些许清响。
过了两日,何永志、陆芸二人,带着几坛酒,骑着那匹从天京带出来的青骢马,趁着两军交战的间歇,踏上了去往肇庆的路途。
青骢马蹄声惊起岩前白鹭时,王隐林正在梅树下演练“咏春三板斧”——这套招式融合了云武堂的武功精髓与他多年武学心得。何永志不等他收势,便抱拳朗声道:“王掌门!小弟阿永携新妇陆芸特来拜会。”
王隐林目光在二人身上一转,当即会意。他抹去额间细汗,笑道:“承蒙阿永兄弟看得起,这些酒,王某就收下了。”
“前几日成婚仓促,未及相邀。”何永志轻抚马鞍上系着的酒坛,腊月的阳光透过梅枝,在他手背上投下斑驳光影。
“天寒地冻,二位快请入内喝杯热茶。”领着二人进了后院厢房,确认四下无人后,方才掩上门窗。
临别之际,何永志从贴身处取出两封信——一封是吴瑞昌的绝笔信,另一封是何永志所写的吴瑞昌牺牲始末。王隐林接过时,发觉那泛黄的信封上还带着体温。待马蹄声远去,他独坐灯下拆阅,烛火摇曳中,一滴浊泪砸在“绝笔”二字上,在信纸上晕开一片暗痕。
何永志独留一坛酒,策马南行。至佛山思贤滘,渡口寒雾未散,青骢马踏着湿漉的石板路,二人下马步行,来至一座孤坟旁。碑前香烛犹新,鲜果贡品整齐摆放——这几年,四位师兄从未忘记来此祭扫。
何永志与陆芸并肩跪在青石墓碑前。他取出那坛绍兴黄,指尖摩挲着粗粝的坛身。
何永志拔出腰间断剑,在坟旁掘了个浅坑。接着从行囊里取出那把布条包裹好的钢刀,拆开布条,露出刀锋,刀身虽已擦拭干净,刃口处却仍能看出经年厮杀的痕迹。他双手捧刀,轻轻放入坑中,覆土掩埋。
“大哥,”何永志的声音混着北风,“这些年没来瞧你,莫要见怪。”他拍开泥封,酒香顿时漫开,与坟前未散的线香烟气纠缠在一起。“前几日我与芸儿成了亲,今日特地来见你。”
“三年前,我终于杀了金威,替我爹,替您报仇了。”他指尖轻抚新覆的泥土,“用的就是您的这把刀。如今大仇已报,就让它陪您长眠吧。”
酒液倾洒在碑前时,何永志喉头滚动:“我上次来时,说要跟着太平军把满清赶出中国......”他顿了顿,酒坛在掌心转了半圈,“如今五年过去,我却中途离开了。但父亲和您的遗志我永世不忘,尽管我已退出前线,我仍会为了这份理想贡献我自己的力量!到时,我再来看您,陪您喝酒。”
陆芸静静添上一炷香,火星在风中明灭。渗入泥土的酒渍,在青石上洇出深色的痕迹。
青骢马踏过思贤滘下游的石桥时,慈云庵的晨钟正撞第三响。妙心师太灰白的僧袍扫过药圃,惊起几只啄食草籽的山雀。晨光透过庵堂的窗棂,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。
“师太。”何永志在阶前长揖,陆芸已快步上前,扶住老尼摇摇欲坠的药篓。竹篓里躺着半截带血的箭簇,在晨光中泛着冷光。
禅房内,一名年轻猎户正痛苦呻吟。天未亮时他进山打野兔,不慎踩中了其他猎人安置的捕兽机关。幸而那设陷阱的老猎户每日破晓必来查看,才及时将他送来这岭南闻名的慈云庵。
陆芸将双手浸入药水中仔细清洗,并在令一盆不同的药水中浸泡,而后接过师太递来的柳叶刀。刀尖挑开皮肉时,她的手法比庵里供奉的观音持玉净瓶还要稳三分。
“陆芸,”妙心师太凝视着那逐渐缝合的伤口,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恍惚。她枯枝般的手指轻轻抚过猎户的伤处,针脚细密如绣在皮肉上的梵文,竟寻不出半点破绽。
八年前那个暴雨夜,她从激流中捞起这个奄奄一息的姑娘时,何曾想过当年连银针都握不稳的小尼姑,如今竟能......
“你这般年纪,医术就已不在老身之下了。”老尼的声音带着几分感慨,指尖在伤口上方悬停。太平军这五年,那些堆积如山的伤患,硬是将一块璞玉打磨成了宝器。
“假以时日...”妙心师太的话忽然断了。她看见徒弟眼底闪过的锋芒,那是医者独有的坚毅,更是血火中淬炼出的沉着。
手术很快完成,三人轻手轻脚退出客房,让伤者安静休息。师太跪在佛像前,一手扣着菩提子,一手敲着木鱼,口中诵经声低沉而平稳。
何永志望着佛前袅袅的香烟:“师太,弟子二人已离开了太平天国。”
“跟从本心便是。”木鱼声节奏未变。
“师太觉得...”他顿了顿,声音低沉,“太平天国如何?”
木鱼声停了片刻。山门外忽有枯梅坠地,“啪”的一声轻响惊飞了檐角铜铃下的麻雀。
“我乃方外之人,”师太继续敲击着木鱼,节奏依旧平稳,“不过问尘世之事。”她抬眼看了看陆芸的妇人发髻,祝福道:“祝贺你们有情人终成眷属。”
二人谢过师太,陆芸跑去跟扫地挑水的师姐师妹们一一告别。待他们走到山门前时,师太突然唤住何永志。
“当年你走得坚决,”师太的声音混着木鱼声,在空寂的佛堂内回响,“如今离得干脆——”她突然抬头,浑浊的眼底映着何永志紧绷的下颌线,“这不正是你的本心么?”
山风拂过,带起几片落叶。何永志立在石阶上,背影在夕阳中拉得很长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