来年春,城西北角的茶馆门前,几株老树果然如韩师兄所说,抽了新芽,何永志支起褪色的青布幌子,陆芸在灶前煨着一壶陈茶——茶叶是去年从邻县茶山“借”来的,焙火的功夫还不到家,滚水一激,泛着些微涩气。
这地方偏僻,平日里除了野猫窜过门槛,鲜有人至。偶有路人歇脚,也是喝过半盏便摇头:“不是陆老头当年的味道。”陆芸便笑:“爷爷的手艺,我们还在学。”
他们本不为赚钱。何永志常翻着那本毛边的《茶经》,陆芸就着烛火指点他:“爷爷的茶,妙在千人千味——若边上说书人说的是三国,茶里能喝出长坂坡的尘土气;若是红楼,便浮着大观园的脂粉香。”
暮春某日,一个佝偻老人突然掀帘而入。
“这茶馆……竟又开了?”老人颤巍巍坐下,抿了口茶却怔住,“不对,不是这个味……”
陆芸添了热水:“爷爷十年前就不在了。”
老人盯着茶沫看了半晌,搁下三文钱走了。
仲夏午后,燥热难当,三个短衫汉子猫进茶馆。为首的方脸汉子灌了口茶,突然拍案:“丢!红毛鬼啲炮船日日泊喺粤江口,班官兵连屁都唔敢放个!”他指着东南方向,“十三行啲买办,早就执细软走咗去澳门——睇个款,分明系要开片啦!”
一个年轻后生压低声音说道:“听闻红毛鬼要为旧年‘亚罗号’单嘢讨说法...叶制台仲将炮台啲火药运走去打太平军。”
“讲大话!”方脸汉子茶碗重重一磕,“分明系红毛鬼又想卖鸦片!你哋记唔记得?十八年前林大人虎门销烟...”他突然噤声——茶馆外传来马蹄声,一队拖着土炮的绿营兵正垂头丧气地路过,炮车上“靖逆”二字已褪了漆色。
“太平军而家都唔掂啦!”一个满脸麻子的瘦高个突然压低嗓子,缺了颗门牙的嘴漏着风:“听闻洪天王连最打得嘅翼王都逼走咗!”
他伸出三根焦黄的手指:“净系精锐都带走三万!仲有咁多老兄弟...”
方脸汉子拍桌反驳:“洪天王唔系封咗李秀成同陈玉成咩?后生仔都好打得㗎!”
“打你个脑!”麻脸佬缺牙漏风,唾沫星子飞溅:“翼王带走嘅唔止兵,仲有军心!你估封两个功臣就搞得掂?好似断咗条腿,俾多你两只手指有鬼用咩?太平天国今次真系玩完啦...”
最年轻的后生突然插嘴:“太平军唔得,朝廷又废,迟早畀红毛鬼...”话未讲完就被方脸汉一脚踹在小腿上。
年轻后生揉着被踹的小腿,委屈道:“做咩啊?人多唔讲得,依家喺呢间山旮旯茶档都唔讲得心里话?”
方脸汉子压低声音:“你条粉肠!隔墙有耳啊!”他警惕地扫视四周,目光在角落擦桌的何永志身上停留片刻,“而家广州城九门提督嘅探子多过米铺老鼠,你估仲系以前啊?”
麻脸佬突然压低身子,缺牙漏风的嘴几乎贴在桌面上:“我听闻...红毛鬼同官府暗中有交易...”他浑浊的眼珠里闪着诡异的光,“话唔定呢度嘅茶叶都...”
“收声啦!”方脸汉一把按住他的肩膀,茶碗里的水晃出几滴,“要死你自己去,唔好拖累兄弟!”
何永志在角落听的真切,天京事变后种种乱象如走马灯般在心头闪过——翼王飒爽英姿,战功赫赫却从不居功,这般人物,放在太平军中本就是柄双刃剑。天王经此大变,夜半惊醒时怕是要冷汗涔涔,对这位年轻统帅生出猜忌,倒也在情理之中。
翼王此举,为求自保,本是人之常情。然则他带走大量精兵强将,这是走分裂道路,太平天国危矣!
腊月初某日的清晨,何永志推开茶馆木板门时,发现珠江上飘着米字旗的炮舰。街坊陈伯抱着粥罐低声道:“叶制台畀红毛鬼装落铁笼运去印度...听闻船上面日日写诗。”
英国自占领广州后,为维护其殖民统治模式,成立“联军委员会”。依旧保留清朝基层官吏,南海、番禺知县照常办公,开放十三行贸易,物价反而比战前稳定,设立“治安巡捕队”。
往日门可罗雀的茶馆,如今不时有巡捕队的皮靴声踏破清寂。何永志与陆芸对视一眼,默契地决定暂掩店门——在摸清这些洋人的底细前,不宜妄动。
陆芸指尖轻抚过落灰的茶柜,低声道:“这洋人治下的广州,倒比清廷在位时还要井然有序些。”
何永志冷笑一声,手中茶盏重重搁在案上:“不过是新官上任三把火。这些红毛鬼漂洋过海而来,难道真是来做青天大老爷的?”他望向窗外巡逻的锡克士兵,目光如刀,“叶名琛这个废物,连当条看门狗都不称职!”
“他们图谋的,终究还是鸦片吧?”陆芸掀开茶瓮,陈年的普洱已见底。
何永志指节叩击着桌面,节奏如战鼓:“眼下他们尚未欺压百姓,我们且静观其变。但若敢再贩大烟...”他忽然抓起茶刀劈向案角,木屑纷飞,“我便效仿先父,再来一次虎门销烟!”
往后几日,陆芸看丈夫连续三晚蹲在屋顶记录英军巡逻路线:“你要动手?”
“再等等。”何永志摩挲着飞镖,“他们军纪比绿营兵严——昨日有个喝醉的苏格兰兵调戏卖花女,今早就被当众鞭刑。”
转折发生在立春那天。
立春那日,料峭寒风中,一场血案悄然发生。一队锡克巡捕蛮横地砸烂了莫记鱼铺“河鲜直销”的木牌——按新规,所有渔获须经洋行抽三成利。莫藏锋本欲息事宁人,谁知店里年轻伙计血气方刚,冲上前理论,当即被火枪击中膝盖。老莫扶起哀嚎的伙计时,那常年握刀的独臂微微发颤,却将每个凶徒的面容都刻进了心里。
当夜,英国领事馆前的百年榕树上,两具锡克巡捕的尸体随风摇晃。他们的咽喉处,各插着一枚鱼鳔制成的浮标,在月光下泛着惨白的光。粗糙的树皮上,一道新鲜刀痕刻着血字:“下次是英国佬的脖子”。
何永志回到茶馆,陆芸正在煮茶,头也不抬地问道:“解决了?”
“有人抢先了一步。”何永志放下鼓鼓的包袱,里面是从领事馆顺来的火腿和面粉,“莫师兄平日最是隐忍,但动了他的人...”他摇摇头,嘴角却浮起一丝笑意,“我只顺手借了些粮食。”
翌日,广州城炸开了锅。不仅两名锡克巡捕横死,连巡捕队的英国队长及其上司——那位趾高气扬的副领事,也被人发现毙命于寓所。街头巷尾议论纷纷,有人猜测可能是莫老板的手笔,谁让这两名巡捕开枪打了鱼铺的伙计呢,有人猜测可能是那位常在黑夜里杀人的催命阎王崔五,他最是喜欢杀洋人,众说纷纭,但都没有确切的证据。
何永志潜入副领事府邸,查看死者伤口,跟那两名巡捕是完全不同的作案手法。这个副领事身上的伤口藏的特别深,不仔细看是看不出来的。在广州,有如此功力的人不少,自己和三位师兄,以及铁桥三梁坤,都有这个能耐,但若论喜欢杀洋人,那就没人及的过崔五了。
两名巡捕被杀,嫌疑最大的自然是莫藏锋,英国人带兵封锁,却见大门紧闭,显然,莫藏锋早就遣散了伙计,士兵踹开鱼铺,不见有人在内,于是抓起街坊就问,街坊吓得直摆手,舌头打结地挤出官话:“大人明察啊!莫、莫老板鸡啼就撑艇仔去珠江罾鱼嘞……我啲真系乜都唔知啊!”
英军领头的听不懂这粤语腔调的官话,但见这街坊摆手,也知他不知,只得派人继续搜查。
此时的莫藏锋已潜至珠江深处。他单臂持凿,如游鱼般穿梭在英舰底部。当两艘战舰开始倾斜时,他早已游出半里开外。正要上岸时,忽见一艘渔船——正是“过江龙”和“浪里蛟”的船。
“莫、莫老板!”二人见那独臂身影跃上船来,扑通跪倒,“嗰位大侠话我哋要改过自身,我哋真系...”
“廿五六岁,带住个女伴同青骢马?”莫藏锋甩着湿发打断道。见二人抖如筛糠,他冷笑:“惊乜嘢?佢话你哋表现好,我自然唔会为难。”
当听闻二人如今靠捕鱼为生,莫藏锋突然踹翻鱼篓用带有桂林腔的粤语骂道:“戆居!唔准抢百姓,就唔识抢番鬼?”他愤慨道,“唔怕话你哋知,老子而家就系畀啲番鬼搞到卖鱼都卖唔落去,杀咗番鬼走佬嘅。而家啲番鬼只系霸住广州,但你哋睇住啦,佢哋嘅野心会越来越大,到时你哋嘅地方都会畀人占,到时你哋嘅鱼就会卖得更加贱!”
“过江龙”盯着晃动的江面,突然咬牙:“做就做!横掂都系饿死…”“浪里蛟”补充道:“咁我哋两个而家就去搵返前几日散咗班兄弟,重新聚埋一齐!跟住莫老板你捞!”
莫藏锋沉声道:“我哋主要系为咗生存,见到番鬼嘅船,千祈唔好同佢哋硬碰硬。偷得到就唔好抢,偷唔到就算数,大把机会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