岁月如刀,转眼已是咸丰十年,太平天国庚申十年,亦是英夷窃据广州的第四个寒暑。
这些年,何永志隔三差五便去洋人府邸“借粮”,偶尔也“借”几条欺压百姓的性命。茶馆还是照常开着,何永志还是照常躲税。
盛夏的一天夜里,在伪总督府墙头,何永志撞见个黑影正往英国参赞咽喉抹剑。月光下,那剑法如行云流水——七处伤口深浅一致,正是“七星夺命剑”。
“崔五?”何永志晃了晃手中的酒囊。
黑影倏然后撤三丈。何永志也不追,只拔开酒塞。陈年女儿红的香气在夜风中弥散,果然引得那黑影喉头滚动。
“年轻人,找我有事?有什么话,先追上我再说!”黑影强忍着对酒的渴望,说完,消失在黑暗中。
何永志见状,不待思考,忙追了上去。两道身影如鬼魅般掠过城墙。崔五的轻功确如传闻中精妙,在黑夜中,起落间就如同蝙蝠一般轻巧灵敏。一夜之间,竟奔出二百余里,直到东方既白,何永志才在二十里外的乱葬岗截住他。
“前太平天国圣兵营教习——”崔五喘着粗气抱拳,眼中闪烁着敬佩的光芒,“果然名不虚传。连金威那等与我旗鼓相当的高手都败在你手下,更别说能从千军万马中杀出重围...”他抹了把汗,“今日连我这引以为傲的轻功都被你追上,佩服!佩服!”
何永志将酒囊抛了过去:“催命阎王过誉了。”他抱拳还礼,“罗大叔生前常提起前辈,说您的轻功独步岭南。晚辈不过是仗着年轻力壮,若论短距离腾挪,怕是连前辈扬起的尘土都追不上。”
“哎...”崔五接过酒囊,仰头灌了一大口,喉结剧烈滚动着,“说起罗兄...”他眼中闪过一丝黯然,“当年把酒言欢的场景还历历在目,如今却...”粗糙的手掌重重抹过嘴角,“听说那日是你断后,被俘后竟能从千余人包围中杀出?简直匪夷所思!”
“全赖故人暗中相助。”何永志望向远处渐白的天际,声音低沉,“否则必死无疑。即便逃脱...”他下意识摸了摸身上的旧伤,“也是九死一生,幸得一位老农搭救。”
“听说罗兄跟苏三娘成婚了,苏三娘现如今怎样?”苏三娘也是崔五的故人,两位故人成婚,自然是要询问一番。
何永志握剑的手微微发颤,剑穗上的红绳在夜风中飘荡,像极了那年天京城头被炮火撕裂的战旗。
“罗大叔走后...”他声音沙哑得厉害,“再加上女营不受重视,苏三娘她离开了前线。天京事变那夜...”突然攥紧了剑柄,青筋暴起,“她为护我和内子突围,一声炮火后…”
崔五眼中的光芒微微闪动。他想起二十多年前,那个为夫报仇、英姿飒爽的女侠。
“是么。”崔五仰头饮尽最后一口酒,酒水在后空间翻滚的声音在寂静中格外清晰。他与苏三娘不过数面之缘,当年为苏三报仇后便各奔东西。“可惜了那好刀法和好镖法。”
二人沉默良久,崔五突然抱拳:“多谢何兄弟好酒,崔某告辞!”话音未落,人已如鬼魅般消失在晨雾中。何永志望着他离去的方向摇头失笑,转身运起轻功往广州城赶去。
回到小茶馆时,夕阳正斜斜地照在“陆记茶寮”的破旧招牌上。门前的榕树上,知了有气无力地嘶鸣着,像是在抱怨这闷热的天气。
“怎么才回来?”陆芸正在柜台后拧着湿毛巾,听见动静头也不抬,“振华从早上就问‘阿爹去哪了’,哄到晌午才肯睡下...”
何永志顾不得满身风尘,轻手轻脚来到里间。三岁的振华蜷在竹榻上,小手还紧紧攥着那个他亲手雕的木马玩具。刚俯下身,孩子就迷迷糊糊睁开眼:“阿爹...”软软的声音里还带着睡意。
“臭烘烘的!”陆芸把汗巾拍在他背上,“这大热天的,一身汗味儿都能熏蚊子了!”说着掀开灶台上的纱罩,“井里冰着绿豆汤,洗完澡再喝。振华既醒了,就先吃饭吧。”
何永志笑着接过汗巾,指尖悄悄在妻子手心挠了挠。拴在茶馆后门的青骢马甩了甩尾巴,将地上的落叶扫成一个小小的漩涡。
半月后,七月初七,正值何永志三十岁生辰。他倚着门框叹道:“三十而立,我如今一事无成。父亲‘驱除鞑虏恢复中华’的遗志不知何时能实现?”
陆芸手中的擀面杖在案板上敲出轻快的节奏,面粉的细尘在晨光中浮动。“满清这棵树,根已经烂透了,相信要不了多久就会被赶出中国。”她手上动作不停,“今日是你生辰,先吃碗长寿面。我们定能见到满清覆灭那天。”
何振华踮脚去够面团,被陆芸轻拍手背:“等你生辰那日...”
“今日一起吃。”何永志揉揉儿子的脑袋,拎起鱼篓往外走,“我去捉条鲜鱼。”
珠江畔早市正热闹。何永志提着活蹦乱跳的鲈鱼往回走时,忽听王老吉凉茶铺传来惊呼:“天津北塘失守了!”几个脚夫围着《香港日报》议论:“听说洋鬼子要打北京城了!”
其中一个脚夫质疑道:“这消息准吗?六月十五,到现在才二十多天,北京到这里可是有四千多里地呢!”
另一个脚夫道:“据说写报的编辑跟红毛……”他看了看周围,发现没有洋人及巡捕队的人,才继续说道:“跟这英吉利人有联系,错不了!”
“回来了?”陆芸接过鱼篓时发现丈夫手指冰凉,“怎么了?”
“洋人要的不是改朝换代。若只是改朝换代倒容易对付。满清统治中国尚且这般困难,二百多年来多少义士反清?他们远渡重洋而来,人数不及当年满清,本不足为惧。”何永志盯着刮鳞刀上的寒光,“但他们要抽干中国的血。”刀尖挑出鱼鳃时,他突然想起前年顾客遗落的那本《海国图志》上的批注:夷人取财如蚊蚋吮血,不伤性命而元气尽丧。
确实如此。自第一次夷狄之乱以来,中国白银大量流失。这次洋人更甚!如今他们要攻取北京,满清皇帝怎样他不管,但北京是千年古都,绝不能让贪婪的洋人破坏文化古迹。
陆芸的手按在他肩头:“无论你作何选择,我都持。”
“再等等确切消息。”何永志转身出门,青骢马直奔韩长生的棺材铺。韩师兄与漕帮素有来往,消息最为灵通。
八月廿三,韩长生带来的信笺还沾着运河的水汽:“八月初八,八里桥决战,清军败退,咸丰帝北狩热河。”信纸下方画着个简略地图,数个箭头直指西郊园林,其中最大的一支正对着圆明园方位。
何永志指节捏得发白。虽未去过北京,但他想起父亲曾说,当年在西郊远眺过那片万园之园的琉璃瓦顶。“那里藏着华夏五千年的魂。”父亲的话言犹在耳。
“行李都准备好了吗?”他吻了吻陆芸的眉心,“这次我要让洋人知道,有些东西,他们带不走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