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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十八回 匿岭南长为烹茶客,奔燕北愤做夺宝人(八)

太平侠客传

堂上官员正在誊写奏折,忽听后院轰然作响。推开雕花门,只见:

葡萄架下躺着个血人,怀中紧搂哭泣的女童,散落的包袱里露出《钱维城西湖十景图》一角,断剑插在桂花树下。

一个多月后,已是小雪时节,细雪叩窗的声响惊醒了何永志。檀香里混着白芨粉的苦涩,左胸伤口随着呼吸泛起冰凉的刺痛。他挣扎起身时,条案上“叶公讳名琛之神位”的墨字突然撞入眼帘——那“琛”字最后一竖力透木牌,像柄未出鞘的剑。

“何教习的命,比紫禁城的琉璃瓦还硬。”

声音从屏风后传出,一名五品官员走了出来。手中捧着一个托盘,盘中放着一枚有些许变形的铅弹。

“咸丰二年长沙城头。”章铭的官靴碾过地砖,“阁下一人深陷重围,虽身受重伤,却能从我们手里逃脱,那时可没这般狼狈。”

何永志的指尖已摸到枕下断剑。直到瞥见对方补服下露出半截旧伤——那是被洋炮炸开的狰狞疤痕。

“广州将军献给洋人的子弹。”章铭突然将铅弹弹向空中,“离心脉差半寸,倒像是叶公在天之灵拦了一把。”

窗外传来孩童嬉戏声。透过冰裂纹窗棂,可见那日救下的女童正用炭灰在雪地画梅,一笔一划竟暗合落梅剑法的起手式。

“《钱维城西湖十景图》已送回翰林院,其他宝物也都送回它们该去的地方。”

何永志的断剑不知何时已抵住章铭咽喉。却见对方从珐琅盒中取出一页《海国图志》,叶名琛的绝笔在茶渍间依稀可辨:“夷务之败,非战之罪,实吾辈不知彼也。”

“好一个叶名琛!”何永志突然收剑,眼中闪过一丝复杂,“他处处与我太平军为敌,我恨不能亲手斩他首级!”他猛地一拳砸在案几上,震得灵位前的香灰簌簌而落,“可他被洋人俘虏后,宁肯绝食而亡,以死明志,这等气节,当得起一声大丈夫!可是你们的皇帝是怎么做的?将广州失守的责任全推给他,最后连个谥号都不给人家,真是可笑至极!”

章铭的嘴角浮起一丝冷笑:“比起你们天京城里,天父天兄,手足操戈,又当如何?”他的手指蘸着冷茶,在桌上写下一个血淋淋的“洪”字,又狠狠抹去。

窗外寒风呜咽,卷起院中积雪。女童画了一半的梅花被风雪吹散,炭灰混着新雪,在地上洇开一片暗色。

何永志的拳头捏得咯咯作响,却忽然仰天大笑:“好!骂得好!”他一把扯开衣襟,露出左胸狰狞的伤口,“正如方才你所说,这一枪,是你们广州将军献给洋人的子弹打的!”伤口犹自渗着血丝,染红了绷带。

两人四目相对,一时静默。

章铭突然俯身,从地砖下取出一卷《四库全书》散页。泛黄的纸页上,叶名琛的批注依然清晰:“夷舰坚而民心固”。他轻抚字迹,低声道:“叶公临终前说,‘夷祸甚于太平’。”

何永志转身欲走,断剑在鞘中铮然作响。“暂且不与你辩论,国宝未追回,没空耽搁。”

章铭横跨一步拦住去路,补服下摆扫过青砖上的残雪。“慢着!”

剑光乍现,断刃已出鞘三寸,寒芒映着何永志凌厉的眉峰:“怎么?要拦我?”

“何教习,”章铭从袖中抖落一纸航海日志,咸丰十年九月廿四日的墨迹赫然在目:“他们乘‘复仇女神号’离港已半月有余。”

何永志冷笑牵动胸前伤口,绷带渗出暗红:“我躺在这月余,你——”

“这些日子,”章铭突然掀开西窗竹帘,院中三辆蒙着油布的太平车积雪皑皑,“我带着叶公旧部,劫回英法联军的辎重车。”车辕上干涸的血迹在雪光中泛着褐紫,分明是刚经历惨烈厮杀。

断剑“锵”地归鞘。何永志凝视车辙里冻结的碎玉——那是圆明园铺地金砖的残片。“好,我对你又高看一眼。”

“能被何教习高看,”章铭抚过腰间左轮手枪的击锤,那分明是英军制式装备,“是章某的荣幸。”

踏出院门时,何永志忽又折返。风雪卷起他破碎的衣摆,露出腰间别着的黄铜六分仪。“叶名琛说得对!”他拍着车辕高喊,“洋人的蒸汽船逆风日行数百里,我们的帆船还在等季风!”声音混着运河上拖船的汽笛,“不学这些机巧,迟早被豺狼分食殆尽!”

正阳门外,人声鼎沸。叫卖冰糖葫芦的吆喝声夹杂着浓郁的天津口音,此起彼伏。何永志被人群裹挟着,步履匆匆。忽而,一阵茶摊上传来的拍案声让他不禁驻足。一位老者愤然拍案,声音中满是悲愤:“朝廷又签了《北京条约》,九龙司就这么轻易地割给英夷了!”​

旁边一人听闻此言,怒火中烧,破口大骂:“真是奇耻大辱!自十八年前的《江宁条约》起,到如今的《北京条约》,这十八年间,不知签了多少个丧权辱国的条约!长此以往,那帮夷人定会越发嚣张,以为我们大清好欺负!届时,又不知会有多少条约强加于我中华大地。如此这般,国将不国,危矣!”​

新伤未愈的何永志踉跄着扶住城墙,指缝里簌簌落下圆明园带出的鎏金灰屑。护城河倒映着这个满身风尘的汉子,恍如隔世。

“叔叔!”奶声从身后追来。三岁女童攥着半块饴糖,发间还别着他那日随手折的桂花枝,“章伯伯说,英雄流血不流泪。”

孩子踮脚把饴糖塞进他的手心:“还有...星星会亮的。”

何永志怔住,低头看着掌心黏糊糊的饴糖,又望向小荷亮晶晶的眼睛。

他忽然笑了,俯身抱起小女孩,伤口虽疼,心却透亮。

“你说得对,”他望向远处的袅袅炊烟,声音沙哑却坚定,“星星会亮的!”

何永志独自踯躅在残破的街巷,北风卷着纸灰掠过脚边。远处几个蓬头稚子正用瓦片垒着房子,笑声清脆得刺耳。中国的命运将何去何从?看来要看这群孩子了。

他摸了摸怀中干硬的馍馍——方才在领事馆后巷顺来的。洋人的蒸汽船正在码头吞吐黑烟,那刺鼻的煤烟味让他想起圆明园遮天蔽日的浓烟。

“该回去了。”他喃喃自语,眼前浮现芸儿在灯下补衣的侧影,振华临行前攥着他衣角的小手。远处汽笛又鸣,他眯眼望向码头——有艘悬挂米字旗的货船正在装货,麻袋上赫然印着“粤海关”的朱砂戳。

何永志紧了紧腰带,伤处还在隐隐作痛。他啐了口唾沫,朝着码头走去。既然洋人的坚船利炮能轰开国门,那这蒸汽怪物里,总该藏着几分救国的门道。

何永志借着暮色翻上舷梯,铁甲船身泛着冷光,蒸汽机的轰鸣震得他耳膜发颤。他蜷缩在货舱角落,四周堆满印着“粤海关”的麻袋,咸腥的海风混着煤灰灌进来,呛得他低咳两声。

甲板上洋人水手高声谈笑,古怪的音节里偶尔蹦出“Hongkong”的音译。何永志瞳孔一缩——香港!第一次夷乱抢了香港,如今又占九龙,皆因鸦片而起。

货舱剧烈摇晃,船身离岸。透过木箱缝隙,码头苦力佝偻的身影被探照灯拉得老长。何永志攥紧拳头,指甲深掐进掌心。二十一年前父亲随林则徐虎门销烟,如今洋人的鸦片竟贴着官印堂而皇之运往香港!

“这群洋鬼子,到底要把中国啃成什么样子才甘心?”

深夜的货舱里,何永志撬开第七个麻袋,指尖只摸到粗糙的茶叶梗。他颓然松开袋口,煤灰混着汗水在脸上划出几道黑痕。

何永志暗忖:难道是自己想多了?这里并没有鸦片,只是普通的货物。何永志生平第一次因为听不懂洋语而懊恼。

蒸汽机持续轰鸣着。他循声摸到动力舱的铁门,灼热的气浪从门缝里喷涌而出。推开一道缝隙,眼前的景象让他呼吸一滞——三丈高的铸铁锅炉像头沉睡的巨兽,通体泛着暗红的光。粗若人腰的铜管蜿蜒盘绕,喷吐着白茫茫的蒸汽。几个赤膊的工人正用铁锨将黑煤抛进炉膛,火光映出他们油亮的脊背。

最骇人的是那根贯穿舱底的传动轴,足有磨盘粗细,随着机械的律动发出“咔嗒咔嗒”的咬合声。何永志不自觉地按住自己狂跳的胸口,那传动轴的节奏竟与心跳渐渐重合。铁链与齿轮组成的庞然大物,就这样不知疲倦地推动着巨兽破浪前行。

“这哪是奇技淫巧...”他齿缝间漏出的气音立刻被蒸汽吞没。月光从舷窗斜照进来,在齿轮咬合的瞬间迸出几点冷光。那些精密的铜制连杆,每一根都打磨得能照见人影。

他沾满煤灰的手掌慢慢握紧,指甲在锅炉外壳上刮出刺耳的声响。要造出这样的铁船,得先学会造这些齿轮;要造齿轮,就得先会算那些曲里拐弯的洋码数...

货轮突然剧烈颠簸,锅炉房传来工人的咒骂声。何永志贴着烫手的铁壁滑坐在地,月光在他脚边画出一道惨白的分界线。他盯着自己颤抖的双手,掌纹里嵌着的煤渣像极了他临摹过的西洋版画上的电路图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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