抵港时正值晌午,港湾里桅杆密得看不见水面,洋人的蒸汽船和本地帆船挤作一堆。岸边青石码头修得方方正正,比广州城的官道还齐整,苦力们扛着货在穿红衣缠头的洋人差役鞭子下穿梭如蚁。
沿着洋街往前走,但见尖顶插天的洋楼挨着飞檐翘角的中式铺面,活像戏台子上的胡汉杂扮。穿西装的洋行买办撑着黑绸伞,与挑着鲜鱼的疍家女擦肩而过。街角新开的汇丰银行门前,留着辫子的钱庄伙计正偷师洋人的记账方式,却被玻璃窗里突然响起的打字机声吓得一哆嗦。
最扎眼的是半山腰那些洋楼,雪白的廊柱配着鲜红的坡顶,露台上穿蓬蓬裙的洋妇人们摇着羽扇,俯视着山下密密麻麻的瓦屋。
几人站在熙攘的街头,一时竟说不出话来。眼前的景象与记忆中的中华大地恍如隔世——这里的一砖一瓦,一草一木,都透着说不出的陌生与怪异。
何永志的喉结上下滚动,却发不出声音。他看见:
平整的马路上跑着西洋马车,铁轮子在石板上碾出清脆的声响;街边店铺挂着中洋合璧的招牌,汉字的“广生行”旁边漆着弯弯曲曲的洋文;穿西装的华人买办叼着雪茄,与长袍马褂的乡绅并肩而行;印度巡捕头缠红巾,腰佩短棍,正用生硬的粤语呵斥小贩。
陆芸不自觉地抓紧了丈夫的衣袖。她的目光被一个西洋妇人吸引——那女子竟穿着露出手臂的纱裙,撑着一把蕾丝阳伞,在众目睽睽之下泰然自若地走过。
“这...这还是中国的香港吗?”莫藏锋低声喃喃。
浪里蛟和过江龙更是目瞪口呆。他们惯常在江上讨生活,何曾见过这等光景?两人不约而同地往莫藏锋身后缩了缩,活像两只受了惊的水鸟。
何永志深吸一口气,空气中混杂着咖啡的焦苦,煤烟的刺鼻,以及海产的腥咸。
“找洋商,查鸦片!”莫藏锋压低声音道。
众人点头应下,循着街市上的洋人踪迹,来到一处挂着洋文招牌的馆子。还未进门,便听得里头笙歌鼎沸,推门一看,只见灯火通明处,红男绿女搂抱在一处,随着古怪的夷乐扭动摇摆。空气中弥漫着刺鼻的酒气与脂粉香,几个醉醺醺的洋人正举着玻璃杯高声叫嚷。
陆芸“啊呀”一声,慌忙用袖子掩住双眼,整个人几乎要缩到何永志身后去。莫藏锋冷笑道:“倒似个秦楼楚馆的做派,只是这般不知廉耻,比咱们那儿的窑子还要不堪。”说着将陆芸护在身侧,“此地腌臜,莫污了眼睛,出去罢。”
几人刚出门,后脚两名洋人出门,边有便叽里咕噜地讲些什么话,何永志竖起耳朵——和当时在蒸汽船上听到的腔调一样,而且也提到“Hongkong”。
他拽住一个过路的香港人,用夹着官话的粤语急问:“他们叽里咕噜讲乜?”
“哦,洋鬼子话酒吧玩到闷晒,香港又禁赌,话要去澳门玩两手啰!”
“澳门?”何永志瞳孔一缩,“边句系讲澳门?”
“Macau嘛!你听唔出咩?”
何永志猛地攥拳——在蒸汽船上,那些洋人反复说的“马高”,原来就是“Macau”!他们根本不是要运鸦片到香港,而是要去澳门赌钱!只因洋人读“香港” 和粤语接近,何永志听得出,而洋人读“澳门”和粤语相去甚远,这才闹出这么大误会。
“去澳门。”他忽然转身,眼中燃起异样的光,“香港被英吉利人搞得风生水起,我倒要看看,葡国人把澳门弄成什么鬼样子——说不定……”他盯着对岸朦胧的山影,“能挖出比鸦片更紧要的东西。”
澳门街头的斜阳将众人的影子拉得老长。何永志踏在碎石铺就的街道上,鼻尖萦绕着咸腥的海风与烤杏仁饼的甜香。这里的景象又与香港大不相同——
葡人的西洋建筑多是黄白相间的矮楼,拱窗铁栏上爬满九重葛,倒比香港那些尖顶楼瞧着顺眼些。街边小贩推着木车叫卖“葡国鸡”,嘴里哼的却是粤语小调。穿黑袍的神父与戴瓜皮帽的算命先生在同一条街上招揽生意,竟也相安无事。
最扎眼的是那些赌馆,门楣上挂着“番摊”“牌九”的匾额,进出的人流里既有绸缎马褂的富商,也有短打赤脚的苦力。一个输光家当的汉子正被扔出赌场,嘴里还嚷着“再借多五两翻本”,身后的葡人保安却只是耸肩摇头。
转角处的当铺柜台高得离谱,何永志看见有人踮脚递上一件祖传玉佩,换来的铜钱刚够买碗云吞面。更远处,几个华人包工头正与葡国官员比划手势,商量着新码头的工价——他们说的“洋泾浜”葡语,倒有一半是福建土话的调子。
“先找住处。”何永志低声道。巷子深处飘来二胡声,拉的竟是葡国民谣的调子,只是那弦音颤巍巍的,总让人想起老家办丧事的乐班。
翌日清晨,几人刚转过福隆新街的拐角,就听见一阵撕心裂肺的哭嚎。
“死老鬼!今日唔攞房契出嚟,我同你死过!”一个双目赤红的青年正揪住白发老翁的衣襟,拳头高高举起。老翁踉跄后退,后背“砰”地撞在青砖墙上。
旁边老妇跪地哀求:“阿仔啊...间屋系你太公留落嚟...你阿爸把咳血都唔肯当啊...”话音未落,那逆子竟一脚踹向老妇心窝!
何永志眼中寒光一闪。他身形如电,未等那脚踹实,已扣住青年手腕一拧。“咔嗒”骨响伴着惨叫,那赌徒跪倒在地,方才还狰狞的面孔瞬间涕泪横流。
“连父母都打,你仲算人?”何永志声如寒铁,指节抵住赌徒喉头。
老翁颤巍巍扑上前,枯瘦的手抓住何永志衣袖:“大侠饶命啊...我哋四十岁先老来得子...”老妇匍匐在地连连叩头:“冇咗个仔,我哋都唔使活啦...”
何永志虎目圆睁,带着官话腔的粤语混着杀意迸出来:“呢个畜生仔咁样糟蹋父母,两位老人家仲要维护佢?”见老人浑浊泪水滴在青石板上,终是长叹松手。那赌徒抓起褡裢夺门而出——里头叮当作响,显是连灶上铁锅都当了去。
破屋徒留四壁,老妇摸到灶台才想起茶壶早被变卖,窘迫地搓着衣角。陆芸用蹩脚的粤语柔声道:“阿婆,我们唔渴。”转身时却见莫藏锋偷偷在米缸底压了块碎银。
从老人家中离开后,何永志盯着地上零乱的脚印:“此子性命可留,记性要长,不然二老非被这畜牲折磨死不可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