何永志忽然停下脚步,目光锐利地望向巷口那间挂着红灯笼的赌坊。他压低声音对莫藏锋道:“师兄且看,那赌场后门与当铺不过一墙之隔,方才我见几个赌徒前脚输光,后脚就有当铺伙计等在暗处递银钱。”
他手指轻点,众人顺着望去——一个穿绸衫的赌客正被“热心人”搀进当铺后门;赌场二楼窗口,掌柜模样的人与当铺朝奉隔空比划手势;方才那逆子的几个“赌友”,此刻正在街角与看场打手分账……
陆芸闻言立即会意:“我这就去守着二老。”她快步离去时,袖中暗藏的银针在朝阳下闪过一道冷光。
莫藏锋冷笑一声,独臂按在腰间短刀上:“好个‘羊牯局’,连当铺都是他们开的。二位兄弟,随我去会会这些‘热心人’。”
半刻钟后,何永志便在赌坊后巷堵住了那个逆子。那赌徒正攥着当锅钱往赌场跑,忽觉后颈一凉——
“啪!”
一记耳光抽得他眼冒金星,四下张望却不见人影。刚要开骂,膝窝突然挨了一棍,“扑通”跪进臭水沟里。
“边个扮鬼扮马?”赌徒尖叫着爬起来,突然脚下一紧,整个人被倒吊着提了起来。他惊恐地发现,自己的裤腰带不知何时已被人抽走,此刻正被一条细若发丝的蚕丝绳缠住脚踝,晃晃悠悠地悬在粪桶上方。
“哗啦——”
绳索一松,他整张脸栽进臭气熏天的粪水里。挣扎间褡裢散开,当票铜钱“叮叮当当”撒了一地,有几枚铜板甚至滚进了粪桶深处。
十丈外的屋脊上,何永志收起钓线般的蚕丝绳,看着那赌徒连滚带爬逃回家去。正要离开,忽见莫藏锋三人从赌场方向疾奔而来。
“师弟,你猜的没错,他们果是暗中勾结!”莫藏锋独臂一抖,从怀中掏出一本泛着油光的账册,封皮上赫然印着“华洋博馆”四个朱砂大字。他冷笑一声,粗糙的手指划过密密麻麻的人名:
“师弟且看,这些肥羊都标着记号——”他点着几个被朱砂圈起的名字,“有宅的划屋契,有田的画地契。没田没房的,他们是看不上的,有权有势的,他们是不敢惹的,只有那种有房有田又没有权势的,就是他们眼中的肥羊!若是独子...”指腹停在某个名字旁的小字上,那里批注着“四十得子,溺爱无度”。
账页翻动间,何永志看见更触目惊心的记录:
某月初三:下套令陈姓独子输红眼
初五:当铺收其祖传玉佩——作价三成
初七:打手上门“劝”签房契
浪里蛟啐了一口:“专拣独苗下手,这是要绝人户啊!”“过江龙”突然指着最新一页——墨迹未干的正是今日那赌徒父母住址,旁边朱批“老迈护短,可速取”。
何永志凝视着账本上密密麻麻的罪证,指节捏得咯咯作响。他缓缓俯身,将浸在粪水中的铜钱一枚枚拾起,连那散发着恶臭的当票也仔细洗净。
“师兄,这些做局之人...”他声音低沉如闷雷,“必要他们血债血偿。”但看着手中湿漉漉的铜钱,又叹道:“这赌徒虽大逆不道,终究也是被人设计。若能回头,还是给他留条生路吧。”
此时赌徒家中——
阳光自窗台投下,映着二老沟壑纵横的面容。陆芸轻抚老妇枯枝般的手,听她絮絮诉说:
“四十有三才得了这个仔...”老翁的旱烟杆在桌上磕了磕,烟灰簌簌落下,“街坊都话我哋宠坏了佢。”
老妇摩挲着褪色的百家衣,突然泪滴在补丁上:“可佢从前...连大声话我哋都唔敢啊...”
陆芸注意到:墙角堆着蒙尘的《三字经》——想必曾是个读书人家,神龛上的观音像玉净瓶已断,却仍被仔细供奉,老翁说话时,总不自觉望向院里的荔枝树,想必藏着父子往事的记忆。
“去年腊月,”老妇突然攥紧陆芸的手,“佢识咗几个着绸衫嘅后生...”粗糙的指尖在陆芸腕上留下红痕,“带佢去华洋博馆,头回就赢了三两银...”
老翁突然剧烈咳嗽起来,痰盂里泛起血丝:“佢仲以为系自己本事,如今,棺材本...祖传玉佩...全没了...”他佝偻着指向梁上悬着的空绳套,“今日佢抢房契,亏得有你哋。”
就在这时,院外突然传来骂骂咧咧的声音。
“丢!边个整蛊老子!”浑身粪臭的赌徒踹开院门,嘴里不干不净地骂着。二老闻声惊起,却被陆芸轻轻按住:“二老安坐。”
“老豆!阿妈!”赌徒边脱脏衣边吼,“快烧热水!”忽然后颈一凉,一桶井水当头浇下。十月底的冷水激得他跳脚,转身就要开骂,却见一位素衣女子执桶而立,眉目如画却面若冰霜。
“呢位...阿嫂...”他结结巴巴道,突然意识到自己赤着上身,慌忙捂住胸口,“做乜淋我冷水?”
陆芸官话清冷似玉:“让你醒醒脑。”
赌徒脸色变了变,忽然抄起扁担:“关你乜事?呢系我屋企!”
“今日是你家,”陆芸忽然粲然一笑,这一笑竟让赌徒晃了神,“明日怕是要姓‘华洋’了。”见他涨红着脸要争辩,又补了句:“你那些‘兄弟’,早跟赌场分好账了。”
赌徒举着扁担的手僵在半空。七十岁的老父突然颤巍巍开口:“全街坊都知...就你...就你...”话未说完已老泪纵横。
陆芸从袖中排出一把豆子,哗啦啦撒在石桌上,乌黑油亮的豆粒在粗粝的石面上弹跳滚动,发出细碎的脆响。
“不信?”她指尖一划,豆子便聚成一座小山,“我与你赌一局,就赌你最熟的番摊。”
她抬眼,目光如刀,直直刺向对方:“你若赢了,我照市价收你的房,再多出三成。”
说着,她抬手拔下髻间银簪。簪头一朵素心梅,花蕊里嵌着粒极小的珍珠,在夕阳下泛着温润的光——这是当年成婚时,何永志特意请李师兄打的,李师兄虽是铁匠,却也能打些细致的活。
“再加这个。”她将银簪轻轻放在豆堆旁,“够不够?”
赌徒盯着那簪子,蠢蠢欲动。
陆芸忽然倾身向前,声音压得极低,却字字如钉:“可若是你输了,房契归我,我一文钱不出。”她嘴角一勾,“算清楚——你在当铺当,顶多也就拿到市价三成的死价,超出了十成的价,也就正好是房子的市价。赌,还是不赌?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