赌徒胡乱套上衣服,一掌拍在院中的小木桌上,积年的灰尘被震得飞扬起来,在阳光下形成一片金色的雾霭。“来!同你赌!”他嘶哑着嗓子吼道。
陆芸素手一扬,乌黑的豆子如珠落玉盘般撒在桌面上。她随手拨开一半豆子,露出下面斑驳的桌纹:“买定离手。”
番摊局上:
“买‘一’!”赌徒脖颈青筋暴起。
竹片轻划,豆堆分开。“余三。”陆芸声音清冷似水。
“四边!”
“余二。”
连续十七把,赌徒变换各种押法,豆子却像长了眼睛般总避开他的选择。
“丢!”他扯开衣领,汗珠顺着锁骨滑落,“买‘单’!唔信邪咯!”
陆芸竹片轻点:“买定离手。”最后一组豆子分开,“余双。”
“丢!连续十几铺都输?”赌徒扯开衣领,“再嚟!我买‘三’!”
陆芸继续分豆:“看来今日财神不佑你。”
“冇可能!”他额头冒汗,“我玩咗咁耐嘅番摊...”
“运气这种事,谁说得准呢?”陆芸轻笑。
赌徒突然凑近:“你出千!实系你做手脚!”
“证据呢?”陆芸纹丝不动。
“呢张...呢张台唔平!换过张台!”
赌徒掏出骰盅:“唔玩番摊!玩骰盅,睇边个大!”
陆芸挑眉:“哦?”
“三粒骰,大嘅赢!”他把骰盅摇得震天响,“睇实啦!”
开盅后他瞪大眼:“四五六!十五点!到你!”
陆芸接过骰盅,手腕轻抖三下。
“二三五,十点。”
赌徒先是大笑:“哈哈!终于赢...咦?”他突然抓起骰子,“我明明睇到四五六,点解变咗二三四?”
“你眼花了。”陆芸拾起一颗骰子。
“你呃人!”赌徒翻检骰子,“实系你...”
“要验骰子?”陆芸冷声打断,“还是说,输不起?”
“继续!我就唔信!”
又是一连十几次,都是陆芸点数大,而且每次都只差一个点。
赌徒气的破口大骂,说陆芸出千。陆芸道:“抓不到证据,可是要被反坐的。”
赌徒下意识地缩回了双手。
陆芸笑道:“还来不来?”
赌徒咬牙切齿:“今次估点数总和!估边个大,估中咗赢!”
陆芸点头:“随你。”
第一次:他猜陆芸大,结果自己多出一点。
第二次:猜自己大,却是陆芸胜出。
连续十二把,他像被诅咒般次次猜错,最后狂扇自己耳光,清脆的巴掌声惊飞了院角的麻雀。
“怎么样,服了吗?”陆芸指尖转着一粒骰子。
“唔服!有本事...”
“不如这样,”陆芸突然打断,“无论哪边大都算你赢。”
赌徒刚要咧嘴,却听陆芸补了句:“你以为我是你吗?”这话像记耳光,抽得他耳根发烫。
接下来的骰局更诡异:
第一把:双方同出四五六
第二把:陆芸一二三,赌徒三个二
第三把:陆芸一五六,赌徒三个四
......
整整十八把,把把点数相同。赌徒瘫坐在地,突然发现每粒骰子朝上的点数,都映着陆芸眼中那抹讥诮的寒光。
院门吱呀一声响,两位老人相互搀扶着走出来。老母亲颤巍巍地唤道:“仔啊...莫赌了...”话音未落,赌徒突然“扑通”跪地,额头重重磕在青石板上:“老豆、阿妈,我唔孝啊!”
陆芸冷眼旁观,突然道:“哭有何用?这房子现下归我了。”她故意将房契抖得哗哗响。赌徒闻言,猛地抬头,双眼布满血丝:“大嫂!我愿以死谢罪,只求你将房企留返我爹娘!”
“我要你命作甚?”陆芸轻笑,“不过...我家药铺正缺个试药的。”她俯身拾起院中扁担,“新药毒性未明,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死,但我不会让你那么容易就死,你死了,谁给我试药?不过那有可能就生不如死了。为防你逃跑——”扁担在手中转了个花,“得先打断你双腿。”
赌徒面如死灰,却咬牙将腿伸直: “孩儿今生做唔到尽孝啦……”说着又要磕头,这次额角都渗出血来。磕完头后,他坐在凳上,伸直双腿,等待扁担的落下。
“砰!”
扁担砸在青石板上,断作两截。赌徒茫然睁眼,却见父母老泪纵横:“傻仔,仲唔快多谢大嫂嘅良苦用心?”
赌徒“咚”地一声跪倒在青石板上,额头重重磕下,震得石缝里的蚂蚁都惊惶逃窜。他颤抖的双手死死攥住陆芸的裙角,指节发白:“大嫂...我真系知错咯!屋企畀我败清光,仲差点害死老豆阿妈...”哽咽声混着血水,在石板上洇开暗红的痕迹。
陆芸刚要搀扶,院门突然洞开。
“陈阿炳!”熟悉的声音从门口传来,赌徒回头一看,正是先前自己忤逆之时,教训自己的大哥。
“原来...原来系你!”赌徒陈阿炳踉跄后退,何永志抛出一串铜钱,叮当声中夹杂着锅碗瓢盆的当票——正是他第二次被神秘人教训时,掉进粪桶的那些。
陈阿炳突然瘫软在地,像被抽了脊梁的癞皮狗。他这才明白,从第一次出手救下父母的大哥,到第二次巷弄里让他跌进粪桶的“鬼”,再到眼前这位以赌治赌的娘子...全是同一伙人!
莫藏锋的独臂突然扬起,账册“啪”地砸在赌徒脸上。翻开的纸页上,赫然记录着他被下药诱赌的全过程,连他最爱喝的碧螺春里掺了曼陀罗都写得明明白白。
何永志拍了拍陈阿炳的肩头,用夹杂官话的粤语道:“知错能改,仲有得救。跟我走,帮你赢返啲钱返嚟。”
陈阿炳却连连摆手,声音发颤:“唔赌了...我真系唔敢再赌了...”
陆芸轻咳一声:“实话告诉你,我根本不会赌。”她右手突然一晃,三粒骰子已在桌面排成一线,“这手法,我才在屋里练了不足半个时辰。”
她左手虚掩,右手食指在骰子上轻轻一弹。陈阿炳瞪大眼睛——明明看见是“二三四”,眨眼间却变成了“六六六”。
“我这三脚猫功夫,”陆芸摇头自嘲,“连赌场最差的荷官都不如。就这,你都看不出来。”她突然双手交叠一搓,骰子竟在桌上跳起了舞,“那些专业老千的手法,比我快十倍、隐蔽十倍。”
陆芸这是谦虚,没练半个时辰,就能有如此水平,当真不易。当然,这是习武之人手速本就较常人快多了。
莫藏锋“啪”地合上账本,独臂青筋暴起:“呢班冚家铲专搵独仔落手,逼死人命无数!”
何永志突然将一粒红豆弹向空中,反手接住时已成齑粉:“今日就让他们尝尝,乜嘢叫真出千。”粉末从指缝洒落,在阳光下闪闪发光。
陈阿炳搓着衣角嗫嚅:“但系...华洋博馆有红毛鬼参股...”
“葡夷算乜?”何永志冷笑一声,袖口露出手臂上一道早已结痂的伤口——那是圆明园火场上被英军铅弹所伤。“英吉利人的血我都见过,何况这些濠镜澳的杂毛?”
老母亲颤巍巍端出粥锅:“正午了...食碗及第粥再...”锅盖掀开,粥水里飘着的猪肝薄如蝉翼——家中最后一块肉都切给了客人。
几人将粥碗喝得见底,何永志起身时碗底“当啷”一声脆响——竟是暗藏了块碎银。他朝二老抱拳一笑:“等我哋返来,定带烧猪贺一贺!”
何永志让陆芸同“过江龙”、“浪里蛟”留在这里保护两位老人,自己和莫藏锋带着陈阿炳去讨回公道。
何永志将陈阿炳往前一推:“今日你做明桩,我做暗手。”
陈阿炳腿肚子打颤:“大哥...他们有六响转轮枪...”
“慌乜?”他随手从桌上拈起一粒骰子,在指间轻轻一旋,那骨制的骰子竟发出金属般的铮鸣。“你当英夷的洋枪我冇见过?”他轻笑一声,指尖骰子突然嵌入青砖三寸,“边个人嘅头可以硬过青砖?”
莫藏锋独臂一抖,袖中滑出柄尺长短刀,他忽然反手一刀,檐下蛛网应声而断,八条蛛丝却齐齐整整地粘在刀背上。
“走罢。”何永志大踏步走着,活像个闲散赌客。经过巷口时,他随手摘了片芭蕉叶,叶缘在石墙上磨过的声音,竟似钢刀出鞘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