黎明,雨后初霁,何永志攥着浸血的襁褓回到约定之地。却不见陆芸和振华的身影,只有空山鸟语,伴随着大渡河的波涛翻滚之声。何永志四下寻找,仍旧不见妻儿踪迹。想来也是,自己本该速去速回,却去了半月有余,难不成让他们守在这荒郊野岭一直等下去吗?
“爹爹!”稚嫩的呼喊划破林间寂静。六岁的何振华如小豹般自灌木丛跃出,身后跟着发丝凌乱的陆芸。
何永志快步上前,目光扫过她全身:“没受伤吧?”
陆芸摇头失笑:“你去拼命,倒来问我?”她理了理鬓发,“无碍,只是逃得匆忙,狼狈了些。”
“苦了你了。”何永志低声道。
陆芸轻拍他手臂:“你我之间,何须此言?你能回来,已是万幸。翼王那边……想必凶险万分。”她目光落向婴儿,“他是?”
“翼王幼子,还未满月。”
“弟弟好小啊。”振华凑近打量。
何永志揉揉他脑袋:“你幼时也这般小。”又温声问,“这些日子,你们栖身何处?”
振华抢答:“等不到爹爹,我们去一户人家借住。后来来了好多兵,娘亲就带我逃进山里!”他皱起鼻子,“娘亲猎了兔子……可它们明明那么可爱。”
陆芸接过话:“振华说漏了嘴,农户知晓我们与太平军有牵连,便引彝兵清兵来捉拿。”她轻描淡写,“我杀了几个追兵,躲在山中,靠狩猎度日。”
振华双眼发亮:“娘亲可厉害了!那些清妖——”
“好了。”陆芸截住话头,指尖拭去儿子颊边泥渍,“该走了,此地不宜久留。”
突然,怀中的婴儿哭了起来,早就为人父母的二人自然知道,这是饿了。没有办法,只得冒险再次回到陆芸前些天借宿的彝人家中。
因彝兵未抓住陆芸二人,报信屋主人早被土司迁怒杀害。土屋前的血迹已变成褐色,几只乌鸦在檐角发出刺耳的啼鸣。陆芸翻遍灶房,只寻得半袋发霉的豆粉和几块糍粑。她舀了碗凉水,将豆粉调成糊,小心喂给啼哭的婴儿。
“咽下去了!”一旁的何振华惊呼。
何永志发现这户人家有一艘许久未使用的小舟,何永志将小舟扛起,放到河岸边。他们将所有能吃的东西搬上这丈许长的小舟中。
忙了一整天,几人登上小舟,沿江东去。接连几日下雨,今日终于放晴,夕阳西下,一叶孤舟漂在浊浪翻涌的大渡河上,像片枯叶被无形的巨手推搡着。两岸峭壁如铁,将天空挤成一道暗红的裂痕,残阳余晖泼在江面,仿佛血水浸透了整条河道。
何永志的竹篙早已折断,此刻只能以断剑为桨。船身随着漩涡打转,剑刃劈开的浪花还未落下,就被更汹涌的波涛吞没。上游冲下的断木不时撞击船帮,发出空洞的咚咚声——那是被清军焚毁的彝寨房梁,焦黑的树皮上还挂着半截绣“太平”二字的布条。
孤舟在激流中颠簸了整整一夜。直到天光微亮时,河水才渐渐平缓下来。两岸的峭壁不知何时已退成远方的黑影,取而代之的是芦苇荡在晨雾中沙沙作响。
两个孩子早已在颠簸中睡去——振华蜷在船尾,怀里还紧紧攥着那根磨尖的鹿角;翼王幼子则被陆芸用布带缚在胸前,小脸贴着她的心口,随着呼吸微微起伏。
何永志的虎口已被断剑磨出血痕。他强撑着最后一丝力气,将船划向岸边。芦苇丛中有一段朽木,半浸在水里,正好用来系船。陆芸用断剑割了几丛芦苇,铺在潮湿的泥地上,权作休憩之所。
他们太累了。何永志刚闭上眼,就陷入了昏沉的睡眠。朦胧间,他感觉身体在左摇右晃。
“绳子断了!”陆芸的低估将他猛然惊醒。何永志翻身而起,断剑已握在手中——系船的麻绳不知何时已被激流磨断,此刻小船正随波逐流,在幽暗的河道上打着转。
两个孩子仍在熟睡。振华抱着磨尖的鹿角,嘴角还挂着笑;翼王幼子蜷在陆芸怀里,小脸贴着她染血的衣襟。河面泛起晨雾,将两岸轮廓模糊成水墨般的影子。
水流忽然变得湍急,小船被卷入一条狭窄支流。两岸岩壁渐近,藤蔓垂落水面,在船帮上刮出沙沙轻响。
小船在晨雾中靠岸。竹篱围着的农舍半掩在桑树林里,青瓦屋顶已长出野蒿,却还保留着川南汉人“明三暗五”的格局。檐下挂着串红辣椒,倒像是寻常农家。
“我去问路。”陆芸将婴儿交给何永志。他隐在芦苇丛中,断剑挑开一隙——没有辫子的发茬太显眼。
炊烟在晨雾中打着旋儿。陆芸走近篱笆时,正好听见里屋传来婴儿啼哭,接着是年轻妇人有气无力地呻吟。
老妇人端着木盆出来泼水,盆里漂着几片血痂似的红布。见有生人,她下意识用身子挡住盆沿——但那声带着广西方言的“哎哟”已经漏了出来。
木盆里的血水一晃,老妇人急忙用身子挡住。但陆芸已经嗅到那股特有的铁锈味——混合着产后虚汗的酸涩。
“大娘,”陆芸解下腰间皮囊,“令媳可是恶露未尽?我这有...”
“外乡人少管闲事!”老汉突然从柴垛后现身,镰刀尖还沾着草屑。
陆芸不退反进,从皮囊排出三根银针:“针尾缠红线的治标,缠青线的治本。”她故意提高声量,“若信不过,我扎自己合谷穴给您看。”
里屋传来瓷器碎裂声。年轻妇人虚弱地呻吟着,新生儿的哭声却越来越弱。
“等等!”老妇人突然拽住陆芸的衣袖——这个动作让她腕间的七星银镯滑了出来。陆芸瞳孔一缩,那分明是太平军女营的制式。
半刻钟后,当陆芸用“火雀啄”针法逼出产妇体内淤血,又半刻后,产妇的脸色渐渐红润。老妇人攥着染血的布巾,犹豫再三终于开口:“恩人留下用饭吧...当家的,杀只鸡。”
“不必了。”陆芸收针时“无意”碰翻了针囊,三根银针在土坯地上排成太平军联络暗记。老妇人眼皮一跳,却转身去舀水。
院外突然传来婴儿啼哭。陆芸知道是饿了,无法,只得让何永志带孩子进来。何永志抱着孩子跨进门坎。老妇人舀水的葫芦瓢“咚”地掉进缸里——没有辫子的男人,在如今的四川,比山匪还罕见。
“实不相瞒...”陆芸接过哭闹的婴儿,“我们不是孩子爹娘。”
老妇人盯着婴儿眉间那道浅痕,瞳孔瞪的老大,似乎认识这个婴儿。
何永志见老妇眉眼之间和石达开有几分相似,不知眼前这人是谁,但这种境遇,他不敢冒认。
“娃儿饿狠了。”老汉突然插话,嗓子哑得像磨砂,“翠儿,喂两口。”里屋的儿媳应了声,却传来年轻汉子压低的争执。
陆芸趁机扶住老妇人递碗的手。七星银镯擦过她虎口的茧——是拉火绳磨出来的,女营炮队特有的痕迹。两人同时一震,却又各自松开。
“弟弟的眼睛有点像这个奶奶。”振华突然扯了扯陆芸的衣角。孩子天真的话语像块石子砸进深潭,屋内霎时寂静。灶膛里爆出个火星子,惊得老妇人腕间的银镯“叮”地撞在碗沿上。
何永志深吸口气,就着这话头轻声道:“大娘娘家可是姓石?”之前在军中,他听翼王讲过有一个姑姑。
老妇人手里的粗瓷碗突然跌落,在夯土地面上转了三圈竟没碎。里屋传来“咣当”一声,像是铜盆砸了地。年轻汉子冲出来时,裤脚还滴着药汁。
“达开...我侄儿...”老妇人从领口扯出半块玉佩,上面“羽翼”二字已被体温焐得发亮,“这孩子莫非是...?”
屋外突然传来清腔官话的吆喝:“奉令搜查长毛余孽!”
“快进里屋!”老妇人一把掀开产妇的被子。陆芸抱着婴儿滚进炕角,何永志则闪身藏入米缸后的夹墙——那墙缝里还塞着半本烧焦的《天父诗》。
清军的皮靴声已到院中。老妇人抓起染血的恶露布巾,故意在门槛绊了一跤,那团腥秽之物正摔在为首的把总脚前。
“军爷恕罪!”她颤巍巍指着里屋,“媳妇血崩未止,污秽冲撞了贵人...”
把总嫌恶地后退两步,却又狐疑地望向门帘。突然,产妇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呻吟,年轻汉子适时端出满是血水的溺盆。清军“啐”地吐了口痰:“晦气!”
临走时,把总突然转身,刀尖挑飞檐下晾着的尿布:“长毛伪翼王石达开已擒获,不日将凌迟处死,窝藏余孽者,诛九族!”尿布飘落在何永志藏身的夹墙前,上面用米汤画的“翼”字遇潮显形。
清军把总走后,屋内重归寂静,只余灶膛里未熄的火星偶尔爆出轻响。陆芸将翼王幼子轻轻递到老妇人怀中,婴儿的小手无意识地攥住了老人衣襟上的一粒盘扣。
“大娘,”陆芸声音轻却坚定,“这孩子我们原想亲自抚养,只是...”她望向自己平坦的胸前,又看向里屋方向。透过半掩的布帘,可见产妇正哺乳的身影,饱满的乳汁甚至沾湿了衣襟。
老妇人粗糙的手指抚过婴儿眉间那道浅痕——与三十年前她抱着年幼的石达开时,孩子眉间天生的印记如出一辙。灶火忽地窜高,照亮了她眼中闪烁的泪光。
“这是石家的骨血。”她将婴儿贴在心口,突然改用纯正的客家话:“老身以七星银镯起誓,必将他抚养成人。”檐下残余的尿布在风中轻摆,那个将隐将现的“翼”字,此刻格外清晰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