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苏公子,你是在,担心我吗?”
叶凝芷的声音很轻,却字字清晰,像滚烫的油滴进冰水,在他耳中炸开一片刺耳的声响。
空气的流动,停滞了。
苏暮雨的手猛然抽回,那动作剧烈到带起一阵风,仿佛被触碰的不是肌肤,而是他藏在最深处的、绝不能示人的伤口。
他霍然起身。
阴影将叶凝芷完全笼罩。
他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她,那双幽深的眸子里,瞬间卷起了骇人的风暴。
被看穿的狼狈、被冒犯的惊怒,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无法辨识的仓皇,在他眼中交织冲撞。
他想呵斥。
想让她闭嘴。
想用最刻骨的冰冷,将两人之间刚刚升起的那点不该有的暖意,彻底碾碎成粉末。
可他的喉咙却像被什么堵住了,一个字都挤不出来。
只因他撞进了一双清澈带笑的眼睛里。
那双眼睛里没有试探,没有算计,只有纯粹的、明晃晃的了然。
她看懂了。
这个认知,比世间任何淬毒的刀锋,都让他感到危险。
最终,苏暮雨什么也没能说出口。
他只是用那双翻涌着风暴的眼睛,死死地剜了她一眼。
随即,猛地转身,近乎逃也似地大步走回主屋。
“砰!”
沉重的门板被悍然撞上,巨响震得院中枯叶簌簌颤抖。
世界,被重新隔绝。
叶凝芷独自坐在石凳上,看着那扇紧闭的房门,久久未动。
手臂上的伤口传来阵阵钝痛,无时无刻不在提醒她方才的惊险。
可她的心,却被一种奇异的、带着甜意的滚烫情绪彻底填满。
她低头,看着自己手臂上那个被包扎得有些笨拙的伤处。
那个死结,打得结结实实。
丑陋,却又透着一股不容置喙的牢固。
她终于没能忍住,唇角上扬,逸出一声低低的轻笑。
苏暮雨。
原来你,也不是一块捂不热的顽石。
……
自那日之后,去青州的计划,便被无限期地搁置下来。
苏暮雨给出的理由只有两个字。
“养伤。”
言简意赅,不容反驳。
叶凝芷自然没有异议。
只是,这座破败院落里的气氛,变得有些古怪。
苏暮雨依旧是那副生人勿近的模样,多数时候,都将自己关在房中,擦拭那柄从不离身的黑伞。
但他走神的时候,变多了。
叶凝芷在院中给那几块刚冒出嫩芽的菜地浇水时,总能感觉到一道视线落在自己身上。
那视线不再是纯粹的监视与审度。
它变得更复杂,带着一丝连她也说不清道不明的探究。
可每当她有所察觉地抬头望去,那道视线又会立刻移开,快得像从未出现过。
而叶凝芷自己,也变得有些不一样。
她不敢再像从前那样,肆无忌惮地用目光追随他的身影。
好几次,只是在院中不经意与他对上视线,她的心跳便会猛地一滞,耳根不受控制地烧起来。
两人之间的对话,比从前更少了。
饭菜摆上桌,他沉默地吃,她沉默地看。
吃完,他放下碗筷,起身就走。
全程零交流。
可那压抑的沉默之下,却有什么东西在悄然滋生,像春天里即将破土的种子,带着一丝让人心慌的痒意。
这日午后,苏暮雨忽然从屋里走了出来。
“我出去一趟。”
他站在廊下,声音平直。
“你待在院子里,不要乱跑。”
叶凝芷正蹲在地上,给一株新生的草药松土,闻言抬起头:“好。”
他似乎还想说什么,薄唇微动,最终还是咽了回去,转身走出了院门。
他需要去镇上采买一些东西。
一些属于“暗河”的东西。
比如,一种疗伤奇药的引子,一种可以彻底隔绝气息的特制香料。
这些,都不能让叶-芷看见。
镇上人声鼎沸,喧嚣热闹。
苏暮雨那一身与周遭格格不入的红衣,像一滴落入清水的血,醒目而孤绝。
他目不斜视地穿过人群,很快在几家不起眼的铺子里,买到了所需之物。
事毕,本该立刻返回。
可当他路过镇上最热闹的街角时,脚步却不受控制地顿住了。
“卖糖人嘞——又香又甜的糖人!”
一个头发花白的小贩,守着炭火小炉,手里的小铜勺行云流水,在光洁的石板上绘出一只栩-栩如生的蝴蝶。
“爹,我要那个蝴蝶!”扎着羊角辫的小女孩,扯着父亲的衣角,奶声奶气地喊。
“好,好,给你买个最大的!”年轻的父亲满脸宠溺,笑着掏出铜板。
很快,晶莹剔透的蝴蝶糖人便递到了女儿手上。
男人又顺势牵过旁边妻子的手,那妇人看着丈夫和女儿,脸上漾开的笑,比那糖人还要甜。
一幅再寻常不过的市井画面。
温暖,鲜活,充满了人间烟火。
可这幅画面,却像一根无形的尖刺,狠狠扎进了苏暮雨的眼中。
他活了二十年。
从记事起,他的世界,就是暗河无尽的血色与阴冷。
他见过最多的,是人临死前的恐惧,是鲜血喷溅的弧度,是尸体冰冷的温度。
他从不知道,原来阳光下的生活,是这个样子的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