宇文雇被人潮卷着撞进一扇雕花木门,只觉眼前胭脂香扑面而来,待抬头时,竟跌进了一间妆阁。但见屋内明烛高悬,镜台前七八位女子或坐或立:有执檀板轻哼《牡丹亭》的,水袖半垂如芙蕖倚水;有对镜贴花黄的,螺子黛在眉间描出春山远黛;更有抱琴者指尖拨弄丝弦,清音袅袅绕梁,吹箫女子则倚着屏风,樱唇微启,箫声如怨如诉。妆台上胭脂水粉井然,奁盒里金钗玉簪闪烁,端的是“小阁重帘有燕过,晚妆初了明肌雪”的雅致光景。
这般静好却被“扑通”一声打破——宇文雇摔在青砖上,腰间玉佩硌得生疼。满室女子齐齐停了动作,持梳的手悬在半空,按弦的指尖凝在丝上,连烛火都似晃了晃。他慌忙爬起,河南话结结巴巴:
宇文雇俺、俺对不住各位娘子!是那人流跟发了疯似的,把俺给……给冲进来了!
说着连连作揖。
寂静片刻,有位贴翠钿的女子抿唇轻笑:

司马磬这位小哥,莫不是从戏台子上跌下来的?怎的比《西厢记》里的张生还要莽撞?
另一位抱琴女子掩口道:

谭皙诺瞧他衣裳上的金粉,倒像是从画舫里偷了胭脂的小贼呢。
众人低声议论,眼波流转间尽是好奇,倒把宇文雇闹了个面红耳赤,手忙脚乱地往门口退,不慎又撞翻了漆盘,胭脂盒骨碌碌滚出老远,惊得他连喊:
宇文雇俺赔!俺把烩面抵给您成不?
宇文雇抬眼一望,忽见那女子款步而入,风姿绰约若仙子临尘,他的脸“腾”地红透,恰似新染的胭脂敷面,耳尖亦跟着发烫。他慌忙转身,背对着那女子,心下慌乱如惊鹿撞怀,暗自筹谋:
宇文雇是她!当真是她!
那念头在心底炸响,惊得他手足无措,仿佛藏了多年的秘事被人当众掀开,偏生双脚似生了根,僵在当地,窘迫得恨不能寻片薄纱遮了这张臊得发烫的脸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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【半年前:山脚】

那一日,宇文雇被耿小碟差遣去山上采撷鲜蔬,好叫她琢磨新食谱。他挠着后脑勺直嘟囔:
宇文雇掌柜的也真是的,成天鼓捣些‘黑暗料理’,到时候试吃的还不是我一个?也不知中了多少回毒,我这条命啊,怕不是阎王爷漏记的账。
嘴上虽这般抱怨,脚下却不敢耽搁,扛着竹篮晃悠悠往山间去了。

入得山中,但见翠峰如屏,薄雾似纱,脚下泥土松软,沾着清晨未晞的露水。野花开得烂漫,黄的似金,白的胜雪,在草丛里探头探脑。

宇文雇穿行其间,时而弯腰拔几株嫩绿的野芹,叶片上的露珠滚入手心,凉津津的;时而踮脚去够矮树上的野栗,那毛刺刺的壳儿裹着油亮的栗实,像极了耿小碟发脾气时竖起的眉毛。他小心翼翼将菜蔬野果往竹篮里搁,嘴里还碎碎念:
宇文雇可别又采着什么古怪玩意儿,回头掌柜的一乐呵,指不定拿啥吓人的吃食往我嘴里塞。
四周静谧,唯有山风掠过树梢的“沙沙”声,混着他的嘟囔,在这方天地里悠悠回荡,倒叫人忘了尘世的纷扰。
宇文雇拨开一丛灌木,忽见一株奇异果实。那果儿生得圆润似桃,却非寻常粉嫩,而是裹着层淡淡的浅粉,宛如晨雾轻笼。更奇的是,果皮之上蜿蜒着几缕艳丽非常的浅紫纹路,呈涡旋之状,自果顶盘旋而下,恰似仙子广袖轻舞时旋出的仙痕,又似嫦娥奔月时遗落的梦痕,明明色泽柔美,却在光影下泛着说不出的瑰丽,仿佛藏着不为人知的秘辛,勾得人移不开眼。

宇文雇盯着那株怪果,挠着脑袋直嘟囔:
宇文雇乖乖嘞,这是个啥物件?俺在山里混这么久,咋从来没见过?
说罢便伸手去摘,指尖刚触到果儿,忽有个温柔却透着警惕的声音传来:
上官茉儿住手!
他吓一跳,循声望去,只见不远处立着位女子。
但见一女子款步而来,身着一袭浅蓝露肩罗裙,肩若削成,腰如束素,裙间蝴蝶刺绣栩栩如生,似将振翅翩跹。颈间彩宝项链璀璨夺目,与发间紫蓝花朵相互映衬,流苏垂坠,动若流波。她双眸含情,宛如一汪秋水潋滟,眉似远山含黛,唇若樱桃点绛,肤若凝脂欺霜雪。抬手处,玉镯轻响,指上宝石戒指熠熠生辉,端的是“清水出芙蓉,天然去雕饰”,恰似画中仙子误入人间,风华绝代,令人见之忘俗。

宇文雇登时看直了眼,脸“腾”地红透,手僵在半空,嘴里结结巴巴:
宇文雇姑、姑娘……
心跳如鼓,仿佛把整座山的鸟叫虫鸣都盖了下去,只顾着傻愣愣瞧着人家,挪不动半分。
那女子见他收手,神情稍缓,指尖轻轻掠过腰间玉瓶,柔声道:
上官茉儿公子可知,此果名唤璃泱,生于阴湿岩隙之间,禀天地阴毒之气而生。其皮色虽浅,却暗藏‘涡纹寒毒’,乃草木中至邪之物。
说着解下腰间丝帕,轻轻裹住那枚果实,指尖划过涡旋纹路时,帕子边缘竟泛起淡淡青雾:
上官茉儿您瞧这纹路,形似混沌初开时的阴阳涡旋,实则是毒腺所化。若触其皮,寒毒便顺肌理而入,初时指尖发麻,三息后目眩神迷,七息间可见幻相——或见山崩地裂,或见至亲相残,待毒侵心窍,便会自戕而亡。
她抬眼望了望四周腐叶堆积的阴地,素手轻挥指向石壁上攀附的墨色藤蔓:
上官茉儿此果必与‘蚀骨藤’共生,藤蔓吸尽土中生气,方能养出这毒果。医书有载:‘璃泱者,寒毒之极也,其毒入经则脉如冰裂,入腑则五内成霜,纵有华佗再世,亦难逆其势。’曾有山民误触其果,归家后竟举刀欲斩亲子,待众人制住时,已然七窍流血而亡,尸身遍结青斑,状若鬼域。
说话间,她从袖中取出半片枯黄的草叶,叶尖焦黑如被火灼:
上官茉儿昨日有野兔啃食此果,不过片刻,便癫狂撞树而死。这毒无药可解,唯有防范于未然——公子今后见着这浅粉涡纹之果,切记退避三舍。
语毕将丝帕裹紧果实,放入随身竹匣,指尖在匣盖上轻轻叩了三下,似是封去余毒,抬眸时眼底已无警惕,唯有医者仁心的温善:
上官茉儿方才多有冒犯,还望公子莫怪。
宇文雇听罢倒吸一口凉气,竹篮险些从手里翻落:
宇文雇乖乖嘞!俺要是刚才手快摘了,这会儿怕不是该去阎王殿报到了!
他慌忙拍拍胸口,忽然想起什么,抬头望着上官茉儿:
宇文雇对了姑娘,您一个人在这老林子里转,就不怕遇上豺狼虎豹?
女子指尖轻轻绞了绞帕子,唇角漾起浅淡的笑:
上官茉儿公子说笑了,我便是镇上悟影医馆的名医——上官茉儿。
这话如石入水,惊得宇文雇睁大了眼——早听说镇上有位神医,问诊时总戴青竹斗笠,只露下半截沾着药香的素纱,从未有人见过真容,却不想眼前这姿容昳丽的女子,竟就是那活人无数的“斗笠医仙”。他挠着后脑勺结巴道:
宇文雇原、原来是您!早听人说您手到病除,却不想……却不想生得这般好看,比那画本子里的仙姑还俊!
上官茉儿被逗得轻笑,耳坠上的玉兰花随之一颤:
上官茉儿公子谬赞了。我此次上山,正是为寻些罕见药草。不瞒您说,这雾隐山看似草木葱茏,实则多生异毒——上月医馆收了个樵夫,误吞了红鳞果,浑身起满血泡,临终前竟把自己的手咬得见骨……
她声音渐低,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药囊:
上官茉儿这些年我见过太多离奇毒症,世人只道我能起死回生,却不知好些毒根本无药可医。就像这璃泱果,我翻遍《毒经》《本草拾遗》,也寻不着半分解法。
她忽然望向远处岩壁上缠绕的赤红色藤蔓,目光灼灼:
上官茉儿可我偏就不信这个邪。你瞧那‘赤焰藤’,若与冰泉草同煎,便能解蛇莓毒;还有那‘千针棘’的汁液,混着蜂蜜能治金蟾蛊……
说到此处,她眼中泛起微光,素手一挥指向雾霭深处:
上官茉儿这山里每多一种毒,便该有一味解药。我在医馆熬了三年药,终究是纸上谈兵,不如亲自来这毒窟里闯一闯——哪怕能多救一条性命也是好的。
上官茉儿指尖轻轻叩了叩竹制药筐,抬眼望了望渐沉的暮色:
上官茉儿公子采了这半篮野蔬,便早些回吧。
上官茉儿此山腹地我只探得十三分,深处多有诡秘毒障,连老猎户都不敢涉足。您且在浅山寻些寻常山珍便好,莫要贪多往深处走。
说罢提起药筐转身,浅紫裙裾掠过丛生的蕨类植物,惊起几点流萤。宇文雇望着她发间晃动的玉兰花坠子,喉咙里突然发紧,想说句“姑娘留步”,却只憋出个含糊的“哎”。
上官茉儿回头时,他慌忙低头盯着自己沾满泥点的鞋尖,耳尖红得比山丹丹花还艳,直到那抹浅紫身影消失在青石转角,才敢抬头——只见暮色里浮动着她留下的淡淡药香,混着山风送来的野兰气息,竟比耿小碟熬的糖粥还要让人醉。
他傻傻地摸着竹篮边沿,忽然发现筐底躺着片上官茉儿遗落的丝帕,帕角绣着小小的涡纹图案,针脚细密如医书里的药方注解。宇文雇把丝帕往胸口一塞,心跳得比山雀啄食还要急,忽又想起她方才说的“十三分”,忍不住喃喃自语:
宇文雇俺连这十三分的山脚都没摸清,却偏巧撞见了她……
山风掠过树梢,将后半句痴话揉碎在渐浓的夜色里,唯有竹篮里的野芹轻轻颤动,仿佛在偷笑这个被仙子勾了魂的傻小子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