雨势渐歇,邝朽收回广袖时,袖角还在往下滴着水。他垂眸看着闻兑薷泛红的耳尖,冷不丁开口:“阿衾是谁?”
闻兑薷正对着水洼整理乱发,被这突如其来的问题惊得跳起来,发髻上歪斜的木簪“当啷”掉进泥坑。她弯腰去捡,却因裙摆浸水摔了个屁股墩,抬头时还不忘朝邝朽挤眉弄眼:“哟,冷面将军也有好奇的时候?”
“不说?”邝朽转身便走,靴底碾过积水溅起水花。
“别别别!”闻兑薷连滚带爬追上去,裙摆沾满泥浆也浑然不觉,“阿衾啊,是我失散多年的……”她突然踮脚凑近邝朽耳畔,压低声音神神秘秘道,“——是我养的会说话的大鹅!天天追着我喊‘饿饿’,可黏人了!”说着还模仿鹅叫“嘎嘎”两声,惊飞了屋檐下的麻雀。
邝朽脚步一顿,眼角抽搐着侧头:“大鹅会取名?”
“会啊!”闻兑薷从泥里捞出木簪晃了晃,簪头还沾着片枫叶,“它说自己名字要霸气,我就翻了三天《禽鸟大全》,最后拍板‘阿衾’!你看,多威风!”她故意把“威风”二字喊得震天响,引得隔壁虚掩的窗“吱呀”开了条缝,又被迅速关上。
邝朽盯着她憋笑憋得通红的脸,喉间溢出声极轻的嗤笑,转身时衣摆扫过她发顶:“聒噪。”却在走出三步后,突然抬手扯下腰间玉佩抛给她——那玉坠在暮色里泛着冷光,倒真像块冻硬的鹅毛。
李尘哲突然踉跄着扶住墙,捏着嗓子发出一声夸张的哀嚎:“苍天啊——”他拖着长音,活像被踩了尾巴的公鸭,“我这颗真心,终究是错付了!”
闻兑薷刚把玉佩揣进怀里,就被这声怪叫吓得一蹦三尺高。只见李尘哲单手捂着胸口,另一只手颤巍巍指向邝朽,睫毛上还挂着不知是雨水还是泪水的水珠:“好你个邝朽!平日里冷得像块千年玄冰,结果趁我不注意,竟对小薷……”他突然捂住嘴,喉间发出呜咽,“呜呜,当年在桃花林,你说要与我共赏落英的誓言,都成了过眼云烟呐!”
邝朽握剑的手青筋暴起,额角突突直跳。步都灸憋笑憋得脸通红,扇子挡在嘴边抖个不停。闻兑薷指着李尘哲,笑得直不起腰:“你、你这戏本子看多了吧!还桃花林誓言,我看你是掉进浆糊桶里脑子发昏了!”
“你们都不懂!”李尘哲突然扯开衣领,露出里头画着哭脸的汗巾,“看!这是我亲手绣的同心帕!”他作势要往邝朽怀里扑,却被对方嫌弃地一脚踹开,屁股着地时还不忘伸手:“我的心,碎成了饺子馅啊——”
巷子里寂静的氛围被打破,远处传来几声压抑的闷笑。邝朽黑着脸转身就走,靴底踩过积水的声音都带着怒火。李尘哲从泥水里爬起来,抹了把脸,冲着他背影喊:“别恼啊!大不了下次我扮你失散多年的会说话的大鹅!”
闻兑薷突然僵在原地,脸上的笑意瞬间凝固。她猛地一拍脑门,惊得鬓边木簪晃了晃:“完了完了!我来这儿是找我哥的!”雨水顺着她发梢往下淌,她却浑然不觉,急得在原地直转圈,“本来在桥边遇到个老太太,我哥说陪她回家解决纠纷,结果跟你们闹着闹着全忘了!”
李尘哲挠着湿漉漉的头发,脸上还沾着泥点子:“这可咋整?这地儿七拐八绕的,上哪儿找去?”他伸手想拍闻兑薷肩膀安慰,却被对方一把抓住手腕。
“快帮我想想办法!”闻兑薷急得眼眶发红,“我哥要是出了事,我非得把你们的脑袋当球踢!”
步都灸折扇轻敲掌心,神色凝重:“姑娘且莫慌。方才所言桥边、老太太,可还有其他线索?令兄可曾说过归期?”
“就说了句‘解决完就回’!”闻兑薷急得直跺脚,溅起的泥水弄脏了裙角,“桥边的老太太好像拄着根雕花拐杖,说是家里闹了……闹了什么来着?”她急得抓耳挠腮,突然眼睛一亮,“对了!说是子孙争家产,把房梁都拆了!”
闻兑薷揪着裙角,指尖无意识地绞着被雨水浸皱的布料,声音里还带着未散的慌乱:“当时我哥看那老太太拄着雕花拐杖,颤颤巍巍的,连山路都走不稳,就说陪她回去看看。那老太太说她家在深山里,还特意指了指西边云雾缭绕的山坳,说穿过三道山涧,再爬上长满青苔的石阶就到。”
她咽了咽口水,睫毛上还沾着细碎的雨珠:“我跟着走了一段,越走越觉得阴森。路边的树都歪歪扭扭的,叶子泛着诡异的黑绿色,风一吹沙沙响,就像有人在背后窃窃私语。那老太太走得慢,每一步都要扶着拐杖喘半天,我实在觉得无聊,又饿得慌,就跟我哥说先回村子买点吃的,让他解决完赶紧回来。”
回忆起当时的情景,闻兑薷的脸色愈发苍白:“我特意买了我哥最爱吃的桂花糕,还在桥头等了好久好久。日头都偏西了,石桥上的青苔都被我踩出一条路来,可我哥始终没出现。我沿着去深山的路找,可走到一半就迷了路。林子里突然窜出一群乌鸦,‘呱呱’叫着往我头上扑,吓得我掉头就跑。现在想起来,那老太太走路时明明喘得厉害,可她的拐杖落地却一点声音都没有……” 她猛地抬头,眼神里满是恐惧和不安,“你们说,我哥会不会出事了?”
步都灸折扇刚展开半幅,邝朽已经冷冷吐出两个字:“山妖。”他垂眸擦拭剑身水珠,金属寒光映着他苍白的侧脸,仿佛连语气都结了冰。
闻兑薷后退半步,踩碎枯叶的脆响惊得她浑身一颤:“可那老太太……”
“那些有灵性的古木、毒藤修炼成形,便成了山妖。”邝朽突然逼近,身上未干的水汽裹挟着寒意扑面而来。他抬手在空气中虚画一道弧线,“它们扎根时靠腐肉滋养,化形后更嗜人血——你说的雕花拐杖,怕是白骨磨的。”
李尘哲“咕咚”咽了口唾沫,悄悄往步都灸身后缩:“那、那怎么分辨是人是妖?”
“看眼睛。”邝朽屈指弹了弹剑脊,清越声响惊飞檐下夜枭,“山妖化形再像人,瞳孔也藏不住。它们白日畏光,眼仁会缩成针尖大的黑点;到了夜里,便成两枚幽绿磷火。”他忽然转头盯着闻兑薷,“你哥陪她进深山时,可留意过她眼底变化?”
闻兑薷脸色瞬间惨白。记忆如潮水翻涌:夕阳西沉时,那老太太回头唤兄长加快脚步,皱纹堆叠的眼窝里,竟真有两点豆大的幽光闪过,像深潭里浮起的两粒鬼火。她踉跄着扶住墙,喉间溢出破碎的抽气声:“我……我以为是反光……”
“不止如此。”邝朽弯腰拾起半片焦黑的树叶,指尖碾出暗红汁液,“山妖巢穴周围必有腐植。它们常以‘家中纠纷’为由引人入瓮,等猎物踏进结界——”他突然攥紧拳头,汁液顺着指缝滴落,“连骨头都会被炼成滋养修为的药引。”
李尘哲突然指着远处山道惊呼。众人望去,暮色中不知何时飘来几盏绿莹莹的灯笼,在雨雾里明明灭灭,宛如无数悬空的鬼眼。邝朽缓缓拔出长剑,剑刃映着幽光泛起血纹:“子时将至,山妖该出来觅食了。”
雨丝渐密,众人立于檐下,灯笼在风中摇晃,将斑驳光影投在众人脸上。闻兑薷攥紧腰间千絮鞭,鞭梢在风中不安地颤动:“我哥一定还活着,我不能就这么扔下他不管!”她的目光扫过众人,最后落在邝朽身上,“邝将军,你武艺高强,就不能……”
“我还有更要紧的事。”邝朽打断她的话,螭焚枪的枪柄在地上重重一磕,溅起几点泥水,“燕司逸的阴谋,村上接二连三的离奇失踪案,哪一件不比你兄长的事重要?”他转身欲走,墨色披风在风中猎猎作响。
李尘哲一个箭步上前,破霄剑鞘横在邝朽身前:“将军这话可就不地道了!咱们好歹也算同路一场,见死不救,传出去可有损将军威名啊!”他笑嘻嘻的模样与邝朽的冷脸形成鲜明对比。
步都灸折扇轻摇,温润的声音里带着几分劝说:“邝将军,山妖作祟,若不及时解决,恐生更多事端。况且,这其中或许与村上的疑案也有关联?”
子车鸠默默取出一卷画轴,展开后竟是几幅山林地形图:“方才闻姑娘所述,山妖巢穴应在西边那片迷雾林。我虽不知将军的计划,但此地地势复杂,若能趁山妖不备……”
闻兑薷见邝朽不为所动,眼眶一红,倔强地仰头:“好!你不去就不去!我自己去!大不了拼了这条命,也要把我哥救出来!”她转身就要往雨里冲,却被李尘哲一把拽住。
“哎哎哎!使不得使不得!”李尘哲急得直跳脚,“你一个人去不是送死吗?咱们再商量商量!”
一直沉默的夙风突然开口,声音冷得像冰:“将军,若山妖与祈岽阁有关……”他的话没说完,却让邝朽脚步一顿。
众人屏住呼吸,等待着邝朽的回应。雨越下越大,屋檐的水流如注,将众人的身影笼罩在一片朦胧之中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