锦书误

雪粒子敲打窗棂的脆响里，窦昭正对着樟木箱蹙眉。猩红锦缎裹着的旧物间，玄色密函像道突兀的伤疤横在当年大婚的合欢枕上。火漆印着振翅鹰隼——这是宋墨漠北旧部专用的急报标识。

"夫人，前院..."素心捧着药盏进来时，窦昭已用银簪挑开漆封。十二张信笺雪片似的散落，满纸皆是朱砂绘的古怪符号：圆圈套三角，箭头穿波浪，最末页还画着个咧嘴笑的胖娃娃。

药盏"当啷"砸在青砖上。素心慌忙去捡碎瓷，却见窦昭指尖正抚过某个眼熟的图腾——波浪纹旁缀着三颗星子，与宋墨甲胄内侧的暗纹如出一辙。

戌时三刻，宋墨回府便觉异样。平日总在垂花门迎他的窦昭不见踪影，穿堂风卷着碎纸片往书房方向飘。他俯身拾起一片，冷汗霎时浸透中衣——那正是他藏在兵书中的密信残角。

"夫人听我解释！"

鎏金博山炉被疾风带倒时，窦昭正将最后一片信纸拼在黄花梨翘头案上。香灰扑簌簌落在「长命锁」「凑份子」几个字间，宋墨玄色皂靴已碾过满地狼藉。

"西北十六营的暗语画技，"窦昭两指夹着胖娃娃图纸，凤眸斜睨过来，"倒是比兵部舆图司的匠人还精妙。"烛光将她影子投在《六军布防图》上，恰好笼住图中贺兰山隘口。

宋墨喉结滚动，突然从袖中抖出个织锦匣子。机括轻响，银光乍泄，躺在杏黄软绸上的长命锁与图纸分毫不差：胖鲤鱼衔的莲蓬嵌着相思豆，鱼尾錾着「千军万马护你来」七字，每个笔画都深得能藏住边关风沙。

"李崇虎那厮非要刻红宝石..."宋墨指尖拂过锁上凹痕，耳尖泛起可疑的红晕，"说是在吐蕃商队抢...买的。"他生硬地转了口，却见窦昭正用银簪拨弄信纸碎片，拼出个歪扭的「昭」字。

更漏声里，宋墨突然单膝点地。甲胄鳞片擦过青砖的锐响中，他捧出块漠北军令牌："鹰扬卫见此令如见主帅。"令牌背面新刻的凹痕还泛着铜屑，"现在它能换酸梅五十坛。"

窦昭怔忡间，忽被浓烈梅香呛出泪来。宋墨不知何时从门后拖出个陶罐，泥封剥落处，青涩小果在琥珀色酒浆里沉浮。"其实头三天..."他声音闷在罐口，"我每日翻墙去酒铺偷换新梅..."

窗外传来细碎响动。窦昭推开支摘窗，正见十几个黑影从墙头栽下——李崇虎捂着撞红的额头讪笑，身后亲卫们抬着红漆木箱，箱盖隙间露出虎头鞋、拨浪鼓，最上头竟压着把镶宝石的迷你银枪。

"将军恕罪！"李副将吼得震落檐上积雪，"兄弟们听说夫人有喜，把吐蕃商队劫...请来三日了！"他身后响起七嘴八舌的附和："银锁要刻狼头才威猛！""放屁！得绣锦鲤跃龙门！"

窦昭望着宋墨僵直的背影，忽觉掌心被塞入硬物。就着烛光细看，每封密信背面竟用米浆写着小字。最新那封的朱砂印旁，十七道笔迹深浅不一：

「鹰扬卫左营凑金锞十两」

「斥候队众弟兄集狼牙二十枚」

「火头军老赵供酸梅五十斤」

夜风卷着雪沫扑进窗棂，却浇不灭满室梅香。窦昭在渐重的酒气里轻笑："难怪醉梅少了三坛..."话音未落，墙外突然传来呕吐声，接着是李崇虎的哀嚎："哪个天杀的往酒坛掺马奶？"

宋墨猛然合窗，转身时撞翻陶罐。梅子酒汩汩漫过《六军布防图》，在贺兰山的位置洇出暗红胎记。他慌乱去擦，却露出羊皮卷下另一封信——泛黄的宣纸上画着梳双丫髻的小娘子，旁边批注：丙辰年二月初二，昭昭及笄，未敢赠玉簪。

窦昭忽然记起那年春寒，她在及笄礼上收到匿名送的海棠花。此刻那花正以朱砂形态绽在信纸角落，瓣上凝着墨点，像极了某人彻夜徘徊时滴落的犹豫。

梆子敲过三更时，宋墨在耳房被鼾声惊醒。李崇虎四仰八叉躺在地铺上，怀里还抱着空酒坛。他轻手轻脚越过横七竖八的亲卫，却见书房亮着暖黄的光。

窦昭在灯下穿银锁红绳，见他进来，故意将迷你银枪往摇篮里放："将来孩子若像李副将..."话未说完，整个人已被带着梅香的怀抱裹住。宋墨下颌抵在她发顶，声音闷闷的："像你就好。"

雪不知何时停了，月光漏过窗棂，将两道影子投在《六韬》书页上。风吹开「谋攻篇」，露出夹在其中的洒金笺——「愿为西南风，长逝入君怀」，字迹清秀，正是窦昭及笄那年练的字帖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