枇杷黄

谷雨后的日头已有几分毒辣，窦昭倚在暖阁的竹簟上，瞧着琉璃窗外那株歪脖子枇杷树发怔。去岁寒冬裹着油纸的绿枝，如今竟坠满金灿灿的果，压得枝桠快要触到明瓦窗棂。

"夫人尝尝这个。"素心捧着青玉盏近前，盏中枇杷剥得莹润如玉，"将军天不亮就搭梯子摘的，说是朝阳头一茬最甜。"

窦昭咬破果肉，酸甜汁水漫过喉间时，忽见盏底沉着片枇杷叶。叶脉间隐有墨痕，对着光转个角度，显出「今夜子时」四个蝇头小楷。她噗嗤笑出声，想起去岁今日宋墨蹲在地窖刻酒坛，肩头落满梅花的模样。

月色漫过戌时，窦昭提着羊角灯溜进暖阁。宋墨背对着门摆弄鎏金剪，玄色夏衫后襟沾着枇杷花的绒毛。"不是说子时？"她故意将灯罩往他颈后贴，惊得宋墨手一抖，金剪"当啷"砸在铜盆上。

暖阁忽地大亮。窦昭望着满室琉璃盏倒吸凉气——七十二盏波斯玻璃灯悬在枇杷枝头，金果映着烛光，恍若漫天星子坠在叶间。树杈上架着檀木匣，揭开竟是支金累丝嵌红宝的步摇，凤嘴里衔的却不是明珠，而是颗风干的枇杷核。

"及笄那年欠你的簪子。"宋墨指尖拂过她发间玉钗，那里本该戴着窦家祖传的九鸾点翠簪，三年前为换漠北布防图送进了当铺。

夜风穿堂而过，琉璃灯叮咚作响。窦昭忽觉鬓边微沉，步摇上的枇杷核轻轻磕在耳坠上，发出空灵的脆响。她伸手去摸，核壳竟镂雕着山水纹，里头灌了蜜蜡，封着绀青纸笺的一角。

"昭昭聪慧。"宋墨笑着引她到枇杷树下，鎏金剪"咔嚓"截断细枝。金果落入锦囊时，树皮簌簌剥落，露出里头藏着的翡翠镯——正是当年祠堂刻誓的那对。

窦昭就着烛光细看镯内刻痕，忽见「三生石」三字旁多出串小字：「甲子年谷雨，枇杷初黄，吾妻破核得此」。她猛然捏碎手边的枇杷核，蜜蜡里果然裹着寸许宽的洒金笺，宋墨的笔迹力透纸背：「地窖东南角第三坛」。

子时的梆子惊飞夜枭。宋墨举着夜明珠走在前头，袍角扫过青砖上拖曳的树影。窦昭跟在后面数他的脚步，二十二步，恰是当年从窦家祠堂到宋府角门的距离。

地窖里五十个酒坛依旧列阵，只是泥封上多了婴孩的掌印。宋墨拍开东南角那坛时，窦昭嗅到熟悉的梅香——竟是去岁被女儿砸破的醉梅，混着新酿的枇杷露。

"你倒会省事。"窦昭就着他手抿了口，琥珀色酒浆里浮着白玉般的果肉。宋墨突然从坛底捞出个油纸包，层层剥开，里头是晒干的枇杷花，每片花瓣都写着时辰。

"去年今日戌时三刻，你在暖阁打翻胭脂盒。"他捻起一片沾着朱砂的花瓣，"卯时二刻，女儿第一次抓住我的剑穗。"

窦昭喉头微哽，月光恰从地窖口斜斜切进来，照亮宋墨中衣上的枇杷渍。她忽然发觉，那些歪歪扭扭的果渍拼起来，竟是漠北舆图上贺兰山的位置。

五更天时，窦昭在梅林找到宋墨。他正教女儿用木剑挑枇杷，玄色衣摆系在腰间，露出小腿上那道月牙疤——去岁今日，他搭梯子摘果时被树杈划的。

"爹爹笨。"小丫头攥着三颗青果跑来，发间别着宋墨新削的枇杷核簪，"阿娘说好吃的要等黄了再摘。"

宋墨弯腰抱女儿时，一枚金果从袖口滚落。窦昭俯身去捡，发现果皮上刻着极小的「昭」字，翻过来看，梗蒂处缀着颗相思豆，正是长命锁上那颗。

晨光爬上飞檐时，暖阁传来李崇虎的咋呼。昨夜悬灯的枇杷树竟又结出新果，金灿灿压满枝头。宋墨抱着女儿近前细看，每颗果实都裹着层薄蜡，剥开可见蜷缩的纸条——「丙辰年腊月廿三窖藏，待甲子年启封」。

窦昭忽然想起什么，提着裙裾奔回地窖。五十个酒坛静静立在晨曦里，坛身浮尘被擦净，露出剑刻的誓词。最老的那坛泥封剥落处，她看到当年自己用胭脂写的批注：「酸尽甘来，不外如是」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