残庙的火光渐弱时,天际滚过闷雷。赵璋如嗅着空气里潮湿的土腥气,拽起陈嘉未受伤的右臂搭在肩头:"西南五里有个猎户山洞,总比在这儿当活靶子强。"
陈嘉蹙眉欲挣,却被她掐住腰间软肉:"再乱动就把你扒光了挂城门,让真定府的姑娘们都瞧瞧,英国公府的暗卫统领有几块腹肌。"话音未落,豆大的雨点砸在焦木上,腾起阵阵青烟。
山洞石壁上爬满荧荧发光的夜苔,像撒了把揉碎的星子。赵璋如摸出火折子点亮松明,暖光霎时惊醒了角落里酣睡的灰兔。陈嘉倚着石壁调息,见那灰兔蹦到赵璋如脚边讨食,突然觉得这场景荒诞至极——他竟与追杀目标共处一室,而对方正用箭镞削着野果喂兔子。
"看什么看?"赵璋如将果子抛给他,"七岁那年我被绑匪扔在山里三天,就是这只兔子的祖姥姥陪我熬过来的。"她指尖轻点兔鼻,"它叫阿蒙,专吃负心汉的心肝。"
陈嘉盯着滚到腿边的野果,表皮还留着可疑的牙印。正要开口,忽见赵璋如解开发带,泼墨似的青丝垂落腰间。她哼着不知名的小调褪去外衫,露出绯色心衣上绣着的...
"闭眼!"陈嘉猛地转身,后脑勺撞上钟乳石。
"陈大人想到哪儿去了?"赵璋如抖着湿透的襦裙坏笑,"莫不是以为我要学话本里的狐仙,与你幕天席地..."
洞外惊雷炸响,陈嘉的剑柄将地面戳出个凹坑。
子夜时分,陈嘉肩头箭伤泛起孔雀蓝幽光。赵璋如摸遍全身,突然扯开他衣襟搜出三个瓷瓶:"鹤顶红、断肠散、七步癫...你们暗卫出门带的全是聘礼?"
"别碰!"陈嘉扣住她手腕,却被她反手将药粉尽数倒入温泉。咕嘟冒泡的池水瞬间变成诡异的绛紫色,赵璋如抬脚将他踹入池中:"以毒攻毒这招,可是跟窦昭表嫂偷师的!"
陈嘉呛了口水浮出水面,青丝如墨莲散开。他正要发难,忽见赵璋如举着从阿蒙窝里扒出的草药:"车前草三钱,地锦草五钱,再佐以陈大人珍藏的鹤顶红..."她将药草碾碎撒入池中,"此方名曰'阎王愁',包管你..."
话音未落,陈嘉突然将她拽入池中。赵璋如挣扎间扯落他半幅腰带,露出腰间狰狞的旧疤——十七道深浅不一的刀痕,最长的贯穿整个脊背。
"这是...齐王府的九环刀所伤?"她指尖悬在疤痕上方。
"七岁那年,他们要我在毒池里活满十二时辰。"陈嘉掬水泼面,"第一个时辰,钢刀刮骨;第三个时辰,烙铁封脉..."
水雾氤氲中,赵璋如忽然捧起他的脸。少女掌心有常年握鞭的茧,蹭过下颌时却比池水更烫:"陈嘉,你记不记得宣德二十六年的元宵灯会?"
那年赵璋如八岁,因打碎御赐花瓶被罚跪祠堂。她撬开窗棂偷溜出府,却在灯市被拐子捂住口鼻。危急时刻,是个浑身血污的小乞丐用石块砸晕歹徒。
"小哥哥,你的手在流血!"她扯下璎珞项圈要给他包扎。
"脏。"小乞丐缩回溃烂的双手,黑袍下隐约可见锁链磨出的血痕。
赵璋如直接把项圈塞进他怀里:"这是开过光的,能镇邪祟!你叫什么名字?"
远处传来梆子声,小乞丐转身消失在巷尾。项圈内侧的玉坠刻着"如"字,在雪地上折射出微弱的光。
温泉池中的陈嘉猛然睁眼,项圈正挂在赵璋如颈间。十五年光阴把玉坠磨得温润,却抹不去那个"如"字。
"原来是你..."他喉间泛起腥甜,分不清是毒血还是别的什么。
"原来我们早就见过。"赵璋如拨开他额前湿发,"所以你现在欠我两条命,按江湖规矩..."
洞外突然传来利箭破空声,陈嘉揽着她沉入水底。三支火箭钉入洞壁,映出水面下交缠的青丝。赵璋如憋着笑在他掌心画圈,气泡咕噜噜浮上去,惊得刺客们连发弩箭。
当刺客退去后,赵璋如浮出水面大口喘气:"陈嘉,你知不知晓,世间最厉害的毒不是鹤顶红也不是狼毒?"
陈嘉望着她水淋淋的眉眼,突然想起毒池里仰望的那方天井。
"是年少时见过太耀眼的人。"她将湿发拢到耳后,"往后的岁月就像浸在陈醋里,看什么都是酸的。"
陈嘉别过脸去,却把她的手按在胸膛。那里跳动着自七岁起就沉寂的鼓点,震得满池春水泛起涟漪。
后半夜,陈嘉开始发高热。赵璋如翻遍山洞,竟在阿蒙的草窝里找到坛陈年女儿红。她含了口酒俯身渡给他,却被突然睁眼的陈嘉反压在石壁上。
"娘..."他眼底蒙着层血雾,指尖抚过她眉梢,"他们说把瞳仁染红...就能看清奈何桥..."
赵璋如怔住,这是她第一次听见陈嘉的声音带着哭腔。
梦魇中的陈嘉时而背《暗卫戒律》,时而跪地求饶。赵璋如解开发带捆住他双手,却被他拽进怀里。青年将军的泪滴在她锁骨,烫得人心尖发颤:"别走...别留我一个人在雪地里..."
天明时分,陈嘉在草药香中苏醒。赵璋如蜷在他怀中熟睡,腕间留着青紫指痕,嘴角却噙着笑。晨光给她的睫毛镀上金边,让他想起项圈坠子落在雪地上的模样。
他鬼使神差地凑近,却在唇瓣相触前惊醒。洞外传来熟悉的鹰唳——是宋墨的传讯金雕。
金雕爪间的密信浸了血,赵璋如展开绢布时,指尖染上猩红。陈嘉望着她骤然苍白的脸色,伸手欲夺信笺,却被她反手按在石壁上。
"宋墨说齐王府余孽雇了漠北狼骑,三日內必取窦昭性命。"她瞳仁映着跳动的篝火,似淬了毒的刀,"陈大人这伤若是好全了,不妨说说英国公府暗卫的规矩——是保主子,还是保..."
洞外忽起异响,陈嘉揽着她滚向岩缝。十二支穿甲箭钉入方才倚靠的石壁,箭尾拴着的火药囊滋滋冒烟。赵璋如甩出长鞭卷住箭杆反掷,爆炸声震落洞顶钟乳,碎石如雨倾泻。
"西南七百步,断崖。"陈嘉咳着血沫在她掌心画地形,"崖下有处鹰巢。"
赵璋如却撕下裙摆浸透温泉,将布条缠在他渗血的旧伤上:"狼骑善追踪血腥气,你猜是他们鼻子灵,还是我的鞭子快?"
陈嘉尚未答话,忽觉身子一轻——赵璋如竟将他打横抱起!少女足尖点过嶙峋怪石,绯色衣袂在暴雨中翻飞如蝶。狼嚎声渐近时,她突然纵身跃下断崖。
疾风灌满衣袖的刹那,陈嘉本能地护住她后脑。想象中的剧痛并未降临,两人跌进松软的藤蔓网,惊起满巢白羽幼鹰。
"十年前我跟山匪学的这招。"赵璋如拨开脸上鹰羽,"当时绑匪头子摔成八瓣,我兜里还揣着热乎的糖炒栗子。"
陈嘉望着她发间沾的草屑,突然低笑出声。这是赵璋如第一次听见他笑,像冰裂春溪,清凌凌漫过心头。
为逼出陈嘉体内残毒,赵璋如掘了整片断肠草。紫黑色的浆汁混着温泉,将池水染得宛如巫蛊汤药。陈嘉褪衣时,背后纵横交错的旧疤惊得她呼吸一滞。
"这是七岁那年试毒留下的。"他背对她沉入池中,"齐王府用铁钩穿琵琶骨,吊在蛇窟上三日..."
赵璋如忽然跨进药池,从背后拥住他。少女柔软的身躯贴上来时,陈嘉浑身肌肉倏然绷紧。
"疼吗?"她指尖虚抚那些凸起的疤痕。
"忘了。"
"撒谎。"赵璋如扳过他肩膀,"你右肩每次运剑超过三刻就会发抖,左膝在潮湿天必定刺痛——陈嘉,你的身体比你的嘴诚实百倍。"
水雾氤氲中,陈嘉忽然擒住她手腕:"赵姑娘这般关切,莫非真要做陈家妇?"
"未尝不可。"她顺势勾住他脖颈,"毕竟你欠我的命,得当牛做马一辈子才还得清。"
剧痛就是在此刻袭来的。陈嘉闷哼一声跌坐池底,肩头旧伤崩裂,血丝如妖莲绽放在水面。赵璋如强行掰开他紧咬的牙关,将手臂递到他唇边:"咬我,别伤舌头。"
陈嘉却偏头避开,额头抵着她锁骨颤抖:"脏..."
"嫌我脏?"赵璋如怒极反笑,"陈嘉你听好,我八岁斗蛐蛐赢过太子,十二岁鞭笞过礼部尚书之子,去年上元节还烧了静安侯府的祠堂——"她捧起他的脸狠狠吻下,"论离经叛道,你连本姑娘的裙角都够不着!"
当陈嘉终于松口咬住她手腕时,赵璋如抚着他湿漉漉的发轻笑:"世人皆赞松柏傲雪,我却偏爱你骨子里的裂痕——没有裂缝的光,照不亮九重幽冥。"
陈齿间的血腥气突然变得咸涩,原是泪先于痛楚漫出眼眶。
后半夜,赵璋如摸到陈嘉滚烫的额头。她解了发带将他捆在怀中,哼起幼时乳母教的安魂曲。洞外夜枭啼鸣三声,她瞳孔骤缩——这是赵家暗卫的求救信号。
"东南二十里,窦家有变。"她将陈嘉藏进鹰巢,以朱砂在他眉心画符,"此乃药王谷的龟息咒,三个时辰内..."
"同去。"陈嘉扯断发带,"狼骑首领呼延灼善用傀儡蛊,你独去是送死。"
争执间,赵璋如突然掀开他衣襟,露出心口未愈的咬痕:"陈嘉,你可知我为何专咬此处?"她指尖轻点跳动的位置,"药王谷秘术,情蛊入心可辨真心——你若跟来,这蛊虫便会..."
"噬心而亡?"
"不。"她狡黠一笑,"会逼你说出此生最羞耻的秘辛,比如..."
"七岁那年雪地相遇后,我偷回过真定府三十八次。"陈嘉突然开口,"赵府后巷第三棵槐树上有道刻痕,每长高一寸便划一道。"
赵璋如怔在原地,当年总在生辰日出现的神秘礼物忽的有了答案。九岁那柄镶着南海珠的短刀,十二岁那卷失传的《飞仙鞭谱》,还有及笄礼上...
"去年及笄时窦昭送的金丝软甲..."
"是我托漠北商人打的。"陈嘉系紧腕带,"甲胄内层缝着那半块项圈。"
最终同乘一骑杀回窦府时,陈嘉将赵璋如箍在怀中。她后背贴着他滚烫的胸膛,听见心跳声与自己的重叠成同一频率。
"抱紧了!"赵璋如挥鞭劈开雨幕,"要是摔下去,本姑娘的嫁妆可没你的份!"
陈嘉突然咬住她耳垂:"赵家女儿的嫁妆,合该自己抢回来。"
朱雀门前,呼延灼的傀儡阵已困住宋墨亲卫。赵璋如甩出长鞭卷住傀儡丝,却被反拽向淬毒的刀丛。千钧一发之际,陈嘉徒手扯断三十六根银丝,任掌心血肉模糊。
"接剑!"他挑飞赵璋如的银簪,竟是柄薄如蝉翼的软剑。
赵璋如旋身斩落傀儡头颅,笑得恣意:"原来陈大人早就备好聘礼!"
晨光破云时,最后一具傀儡化作血雾。赵璋如拄剑喘息,忽觉颈间一凉——陈嘉将染血的项圈重新系上:"十五年前你给的生路..."他抚过项圈内侧新刻的"嘉"字,"我用余生来还。"
窦昭闺阁内,赵璋如瘫在软榻上啃苹果:"表嫂的合卺酒里该下蒙汗药,省得宋墨表哥夜里折腾人。"
窗外忽有破空声,她抬手接住飞来的油纸包——竟是她最爱的李记糖炒栗子,还裹着陈嘉的玄色发带。
"呦,陈大人这是开窍了?"窦昭抿嘴笑。
"他欠我的。"赵璋如剥着栗子,耳尖却泛起桃花色,"早晚连本带利讨回来。"
屋檐上,陈嘉望着掌心交错的新旧伤痕。昨夜握剑时,他特意将项圈上的"如"字烙进伤口——从此每道伤痕都是她的名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