漠北的风裹着砂砾,将陈嘉的玄色大氅刮出裂帛般的声响。他勒马立在沙丘顶端,望着远处若隐若现的城墙——真定府的轮廓在热浪中扭曲,恍如隔世。陈寰趴在他背上数银铃,八岁孩童的指尖冻得通红,却固执地攥着串糖葫芦。
"爹爹,城门楼子比镜渊的碑林矮。"
"当年你娘一鞭子抽塌了半座箭楼。"
守城兵卒验过路引时,陈嘉的剑鞘有意无意压住对方腕脉。腰牌上"宋"字烙纹刺得他眼底生疼,这天下终究还是姓了宋。陈寰突然指着告示栏尖叫:"娘亲!"
泛黄的缉捕令被风掀起一角,画像上的女子眉目凌厉,悬赏金额足可买下半座城。陈嘉的指节捏得发白——二十年过去,赵璋如仍是朝廷头号钦犯。
"客官要打尖还是住店?"
客栈掌柜的独眼扫过陈寰发间银铃,柜台下的手悄悄摸向铜锣。陈嘉将碎银拍在柜面:"天字房,两坛梨花白。"
子时梆子响过三声,瓦檐传来猫爪轻挠般的动静。陈嘉推开窗,月光漏进来,正照见陈寰蹲在梁上掏鸟窝。孩童怀里的信鸽扑棱翅膀,爪上金环刻着龙纹。
"枢密院的密报?"
"不是。"陈寰咬开蜡丸,"是娘亲的字。"
泛黄的纸笺只有半阙《破阵子》,墨迹洇着淡淡的血腥气。陈嘉的指尖抚过"醉里挑灯看剑",忽然将酒坛砸向墙角:"出来!"
黑影自梁上翻落,兜帽下露出半张烧伤的脸——竟是当年英国公府的暗卫十一。他腕间铁链缠着褪色的红绸,正是赵璋如及笄礼那日系在树上的。
"夫人在城隍庙。"
城隍庙的蛛网积了寸厚,供桌上的长明灯却新添了油。陈寰踮脚去够梁间的蛛丝,惊起满殿蝙蝠。陈嘉的剑尖挑开幔帐时,铜铃突然齐响——二十八星宿方位的铃铛同时震颤,织成张声浪的网。
"呆子。"
幔后转出个戴青铜面具的女子,绯色裙裾扫过满地香灰,"教孩子钻梁上柱,出息了。"
陈嘉的剑哐啷落地。陈寰扑过去扯面具,却被女子用糖炒栗子塞了满嘴:"吃你的,大人说话小孩别插嘴。"
栗壳上的牙印与二十年前分毫不差。
"怎么认出来的?"赵璋如掀开面具,眼角细纹里藏着道疤,"十一说我该装得久些。"
"腰。"陈嘉的喉结滚了滚,"你躲暗器时总爱往左偏三分。"
陈寰突然吐出栗子壳:"爹爹每回喝醉都摸着枕头说'阿如偏左了'!"
赵璋如的笑声惊飞檐角栖鸦。她扯开衣襟露出心口疤痕,涅槃蛊的金纹正缓缓消退:"药王谷那坛酒,我兑了七分水。"
五更天的梆子敲得急。陈寰蜷在赵璋如怀里熟睡时,十一正跪在殿外复命:"宋氏新帝三日后东巡,仪仗必经落雁峡。"
"不够。"赵璋如把玩着儿子的银铃,"我要他走青龙巷。"
陈嘉突然按住她执笔的手:"当年之事..."
"你当我是为报仇?"朱笔在舆图上拖出血色长痕,"宋墨临死前告诉我,齐王当年根本没打算反——是太宗皇帝要借陈氏女诞下龙种!"
陈寰的银铃无风自动。赵璋如扯开孩童衣领,后颈青鸾纹正在渗血:"他们在我儿身上复刻当年的局,这江山..."
"该换人坐了。"陈嘉的剑鞘碾碎香炉,"从青龙巷到金銮殿,我替你开道。"
三月初七,阴雨。陈寰蹲在茶楼屋顶数仪仗,糖葫芦上的饴糖化了满手。赵璋如的箭尖随着龙辇移动,羽翎擦过陈嘉的剑穗:"赌什么?"
"赌新帝的衮服下藏着软甲。"
"我赌他尿裤子。"
鸣锣开道声突然变调。十二匹惊马冲散禁军,陈嘉的剑光如银龙入海。赵璋如的箭矢穿透三重华盖,正钉在龙椅扶手的螭首眼珠上。陈寰趁机撒出把巴豆,街面顿时滚满哀嚎的侍卫。
"护驾!"
新帝的尖叫卡在喉头——颈间横着柄熟悉的软剑。陈嘉扯落冕旒,露出张与陈寰七分相似的脸:"宋氏窃国六十载,该物归原主了。"
赵璋如的长鞭卷来虎符:"你爹当年不敢接的江山,我儿敢接吗?"
陈寰舔着糖葫芦抬头:"能天天吃栗子吗?"
"能。"
"那我要穿绣金鸾的龙袍!"
真定府西大街的槐花又开了。陈嘉扶着赵璋如爬上老城墙,远处新帝的登基大典正到吉时。陈寰的冕服拖在身后,活像只金灿灿的雏鸟。
"后悔吗?"赵璋如戳他腰眼,"本该是江湖逍遥客..."
"夫人错了。"陈嘉摸出半块玉麒麟,"我从来要的,都是与你并肩看江山。"
糖炒栗子的香气漫过城头。陈寰在祭天台摔了玉圭,清脆的碎裂声惊起满城飞鸟。赵璋如忽然拽着陈嘉跃下城墙,绯色衣袂掠过新抽的柳枝——
"走!趁那小子没发现,先去江南买条画舫!"