朱佑晟腕间那道冰裂纹胎记,在药浴的氤氲中若隐若现,仿佛诉说着某种宿命般的秘密。苏眠手持银匙,轻轻搅动雪蛤膏,目光却恍惚游离,似乎再度被拉回到太液池畔的那个立春。碎冰在阳光下折射出七色光晕,宛如幻梦一场。而承平二十三年的那一声冰面开裂,脆响清冽,直入心底,惊飞的不仅是檐角铜铃,更是一段尘封已久的往事。
十五岁的苏眠紧紧攥着一本《水经注》,朝着湖心亭飞奔而去。鹅黄色的斗篷在风中猎猎作响,如同鼓胀的帆布般张扬而灵动。今日,父亲刚刚受命成为太子太傅,临行前特意叮嘱她务必远离那位“性情阴鸷”的储君。可此刻,她的心里却充满了难以抑制的好奇与期待,仿佛那小小的身影正被某种无形的力量牵引着,一步步迈向未知的漩涡。
冰裂声却从脚下炸开。
朱佑晟的墨色大氅被湖水浸透,沉重地拖拽着他下沉,而他那双苍白的手指却依旧死死扣住冰窟边缘,关节因用力过猛泛起刺目的白。岸上,几个身着华服的少年围成一圈,肆意哄笑,声音在寒冷的空气中显得格外刺耳。“殿下不是自称精通骑射吗?怎么连冰层下的锦鲤都猎不到?”话语如利箭般射来,让本就濒临极限的朱佑晟更加喘不过气,可他咬紧牙关,目光中燃烧着不甘与倔强。
苏眠瞥见少年太子腰间晃动的螭纹玉佩——那是母亲临终提及的恩人信物。她甩开斗篷纵身跃下,冰水呛入肺腑的刹那,终于抓住他冻得发青的手腕。
“松手...你会死...”少年声音嘶哑如碎玉。
她猛然将玉佩塞入他的掌心,犬齿用力咬破了自己的下唇。一丝血腥气混着冰冷的空气,在齿间迸散开来。“殿下若是不想连累恩人送命……就请尽快动手!”她的声音因疼痛而微微颤抖,却透着不容置疑的坚定。
后来,史书上仅仅将那场落水记载为“太子勇救落难贵女”。然而,唯有苏眠清楚地记得,当她从冰面浮出时,朱佑晟用额头轻轻抵着她结了霜的鬓角,低声呢喃道:“你睫毛上……有星星。”那一瞬间,寒冷仿佛被驱散,只剩下彼此间微弱却炽热的温度。
药雾氤氲间,昏迷的朱佑晟忽然攥住苏眠手腕。他掌心滚烫,恰似当年在太医署醒转时,死死抓着她被冰凌割伤的手腕不放:“谁允你拿命换命?”
此刻,他高烧不退,神志已陷入一片混沌,竟不由自主地将脸埋入她那沾染着淡淡药香的袖口,喃喃低语:“阿眠的星星……化了……”声音里满是迷惘与痛苦,仿佛那一颗星星承载了世间所有的希望,而今却尽数消散。
苏眠手背一凉。低头看见自己当年被冰棱刺穿的旧伤疤上,正落着他昏睡中的泪。就像承平二十四年春,他偷翻苏府高墙递来的那包姜糖——油纸包上凝着夜露,少年太子偏说那是月华凝的糖霜。
“寒毒入髓,恐难有子嗣。”太医的声音虽轻,却如惊雷般炸响在殿内。朱佑晟猛地站起身,双目猩红,袖中的手指紧扣成拳,指节泛白。他猛然一掌拍下,药案应声而倾,各色药瓶滚落一地,清脆的破碎声仿佛撕裂了空气,也映衬出他胸膛中那股无法抑制的怒火与绝望。
十七岁的太子双眼通红地冲进苏府祠堂,玄色箭袖上还沾着秋海棠零落的残瓣。他大步走到供桌前,将东宫金印重重砸在泛黄的《女诫》之上。一瞬间,飞溅的木屑掠过空气,在微弱的烛光中划出一道细微的弧线,擦过苏眠平静的眉梢。太子声音低沉却带着压抑不住的怒意:“若是非要靠子嗣才能坐稳这东宫之位——”
剑光忽闪,螭纹玉佩应声而裂。
“孤愿亲往守皇陵!”他猛地将半枚残玉塞入她颤抖的掌心,断口处犹带着心口渗出的鲜血,触目惊心。“无论是史书工笔,还是万里河山,朱佑晟这一生……”他的声音微微哽咽,“一切都只与你相关,再无旁人。”
祠堂内,烛火跳跃,发出细微的炸裂声。苏眠指尖轻抚玉佩上尚未干涸的血迹,忽然抬手,用牙齿咬住自己染血的指尖。那股浓烈的铁锈味在唇齿间蔓延开来的瞬间,少年太子耳尖已红得似要滴出血来,他声音沙哑,却带着一丝压抑不住的笑意:“原来,救命之恩……是要这样偿还的。”
“娘娘!长春宫送来十斛东珠赔罪。”掌事嬷嬷的通报惊破回忆。
苏眠轻抚朱佑晟心口疤痕,那里新痂叠着旧伤。她将染血的帕子掷入锦盒,连同一把乌头根递给苗安素:“转交辽王府,就说本宫谢他送的好药材。”
窗外忽然飘进辽地特有的紫鳞粉,在烛火下幻化成七年前太液池的虹光。苏眠扣紧半枚玉佩,听着朱佑晟在梦魇中唤她名字,忽然将乌头汁滴进皇后送来的参汤。
“该以牙还牙了,殿下。”她轻轻舀起一勺,缓缓送到他唇边,那声音柔软中带着一丝危险的甜腻,比当年咬破他指尖时更令人心神荡漾。“你说过的……东宫不信眼泪,只信以血洗血。”
更漏声里,苗安素的身影消失在通往辽王府的暗道。而朱佑晟在剧痛中惊醒,看到的却是苏眠含笑的眼睛——她唇上沾着乌头汁,仿佛涂了胭脂。
“你竟饮了毒?!”他猛地暴起,一举打翻那盛满药液的瓷碗,碗身碎裂之声清脆刺耳。此刻他的身影,与十七岁那年愤然撕碎《女诫》的少年重叠在了一起,同样的怒意,同样的决绝,仿佛时光从未曾流逝。
苏眠抚平他衣襟褶皱,将半枚玉佩贴在他心口:“殿下当年敢碎玉明志,臣妾为何不敢吞毒弑神?”她指尖划过他痉挛的喉结,“毕竟我们这样的人...要活,就得比恶鬼更凶悍。”
五更梆子响时,长春宫方向传来瓷器碎裂声。苏眠知道,那碗加了三倍紫鳞粉的参汤,此刻正摆在万皇后的凤案上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