石邃的帐子比主营更奢华,锦缎围帘上绣着苍狼图腾,地上铺着厚厚的毡毯,却依旧掩不住浓重的药味与不祥的死气。
一个约莫十五六岁的少年躺在铺着貂皮的矮榻上,脸色烧得通红,嘴唇却泛着青紫。他胸口缠着厚厚的白布,渗出的血渍已经发黑,呼吸粗重得像破风箱,每一次起伏都带着痛苦的抽搐。榻边围着几个战战兢兢的医者,见石虎进来,齐刷刷地跪了下去。
“滚。”石虎只吐出一个字。
那些医者如蒙大赦,连滚带爬地退出帐外,经过我身边时,有人投来怜悯的目光,更多的却是幸灾乐祸——谁都知道,治不好石邃,就是死路一条。
我走到榻前,刚要伸手探脉,手腕突然被人攥住。是石邃,他竟在半昏迷中抓住了我,眼睛没睁开,嘴里却发出野兽般的低吼:“杀……杀了他……”
他的手滚烫而有力,指甲几乎要嵌进我的皮肉里。石虎在一旁冷冷看着,没说话。
我用力挣开他的手,掀开那层染血的白布。箭伤在左胸第三根肋骨处,创口周围的皮肤已经肿得发亮,隐隐能看到皮下青紫的瘀痕在蔓延。最可怕的是,伤口边缘泛着一种诡异的灰黑色,像是被毒蛇啃噬过。
“箭头有毒。”我指尖悬在伤口上方,能感觉到那股阴冷的邪气,“而且是见血封喉的狼毒,混了腐骨草。”
拓跋木不知何时也跟了进来,闻言立刻尖声道:“胡说!那箭矢是羯人特制的,怎么会有毒?定是你这汉奴想推卸责任!”
我没理他,只看向石虎:“将军,要救他,需得剜去腐肉,挤出毒血。但他高热不退,怕是撑不住……”
“撑不住也得撑!”石虎猛地一拍案几,青铜酒樽震落在地,“用最好的药!最好的伤布!你若敢耍花样,我让你凌迟处死!”
帐外立刻有人送来了金疮药、烈酒和雪白的麻布,甚至还有一小罐蜂蜜——这在军中是比黄金还稀罕的东西。
我拿起一把银匕首,在火上烤得通红,又用烈酒反复冲洗。石邃依旧在呓语,四肢不时抽搐,额头上的冷汗浸湿了发髻。
“按住他。”我对旁边的亲兵说。
两个膀大腰圆的亲兵上前,死死按住石邃的肩背和双腿。我深吸一口气,将烧红的匕首按在他伤口周围的皮肤上。
“滋啦——”
皮肉烧焦的气味瞬间弥漫开来,石邃猛地睁开眼睛,瞳孔因剧痛缩成针尖,喉咙里发出非人的惨叫,身体像离弦的箭般弓起,竟差点挣开亲兵的束缚。
“快!”石虎的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。
我不敢耽搁,银匕首趁热刺入那片灰黑的腐肉,手腕用力一旋,将连带着毒血的烂肉剜了出来!黑紫色的血液喷溅在雪白的毡毯上,像绽开一朵朵妖异的花。
石邃的惨叫戛然而止,头一歪,没了声息。
“邃儿!”石虎猛地冲过来,一把推开我,手指颤抖地探向石邃的鼻息。
我的心沉到了谷底。方才那一下太过凶险,这少年本就虚弱,怕是真的……
就在这时,石邃突然咳嗽起来,咳出一口黑血,眼睛缓缓睁开,虽然依旧浑浊,却有了焦距。他看着石虎,虚弱地喊了一声:“父……父亲……”
石虎紧绷的身体骤然松懈,竟当着众人的面,用粗糙的大手抹了把脸。
我松了口气,连忙将捣碎的解毒草药混着蜂蜜敷在创口上,又用浸过烈酒的麻布紧紧裹住。做完这一切,才发现自己后背的衣衫早已被冷汗浸透。
“他……他能活吗?”石虎的声音难得地带上了一丝迟疑。
“只要能熬过今晚,退了高热,就能活。”我据实说道,“但需得有人守着,每隔一个时辰用凉水擦身降温,再喂些甘草水。”
石虎立刻指着两个亲兵:“你们,寸步不离地守着!按他说的做!”又看向我,“你也留下。”
这一夜,我没敢合眼。石邃的高热反复无常,每次体温升上来,我都要用凉水给他擦拭全身,喂他喝解毒的药汤。石虎就坐在帐角的阴影里,一动不动,像尊石像,只有在石邃咳嗽时,才会微微欠身。
天快亮时,石邃的体温终于降了下去,呼吸也平稳了许多。我靠在榻边,眼皮越来越沉,实在撑不住,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。
再次醒来时,发现自己躺在一堆干草上,身上盖着件带着膻味的披风。帐外传来操练的号角声,阳光透过缝隙照进来,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。
一个亲兵走进来,见我醒了,面无表情地说:“将军让你去主营。”
我跟着他走出帐外,只见拓跋木站在不远处,脸色铁青地看着我,见我望过来,怨毒地啐了一口。
我没理会,径直走向主营。心里清楚,经过石邃这件事,我的处境又变了。但这乱世之中,没有永远的安稳,只有永远的危机。
石虎坐在案几后,见我进来,指了指旁边的矮凳:“坐。”
这是第一次,他让我坐下。
“邃儿醒了,说想吃粥。”石虎的语气缓和了些,“你想要什么赏赐?说吧。”
我沉默片刻,说道:“我不要赏赐。只求将军能给伤兵营多些草药和粮食,让那些杂役也能吃饱。”
石虎愣了一下,随即哈哈大笑起来:“你倒是个怪人。行,我答应你。”他顿了顿,又道,“从今日起,你就是军中医令,统管所有医者杂役。拓跋木……让他去看守粮草。”
我心中一凛。这看似是提拔,实则是将我推到了风口浪尖。拓跋木的怨毒,其他医者的嫉妒,还有那些胡人士兵对汉人的轻视……前路,怕是比在伤兵营时更难走。
但我没有拒绝。在这乱世里,想要护住自己,护住那些无辜的人,就必须握住一点权力,哪怕这权力如同刀尖上的蜜糖,随时可能引火烧身。
“谢将军。”我站起身,微微躬身。
走出主营时,阳光正好。我抬头望向天空,湛蓝的天上飘着几朵白云,竟有些晃眼。
伤兵营的方向传来隐约的呻吟声,城西营地的炊烟袅袅升起,远处的校场上,士兵们正在操练,喊杀声震彻云霄。
这是一个残酷的世界,却也是一个活着的世界。
我深吸一口气,朝着伤兵营的方向走去。那里有等着我的伤兵,有需要我的杂役,还有一场永远也做不完的救治。
路还很长,但我会一步一步地走下去。
未完待续,敬请期待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