生物教室的金鱼在梅雨季死去那天，林深休学了。
江穗蹲在走廊尽头，看着工人们用报纸裹住碎裂的鱼缸。阳光穿透绿色玻璃碴，在地上烙出扭曲的光斑，像极了林深消失那天她哭肿的眼睛。保洁阿姨扫走翻着肚皮的金鱼，鱼尾在地砖拖出淡红色水痕，让她想起最后一次见到林深时，他校服第二颗纽扣脱线的豁口。
那天清晨下着冻雨，江穗把保温桶藏在校服里狂奔。医院后巷的玉兰开了，惨白花瓣落在林深肩头。他正把病历本塞进捡来的喜饼盒，手指上全是药液渗漏的黄渍。
"猪肝粥，补血的。"江穗掀开保温桶，热气在两人之间织出薄纱。林深腕上重新系了红绳，却是用输液管拧成的。他舀起一勺粥吹凉，袖口滑落时露出小臂内侧的淤青——是昼夜搬运桶装水留下的印章。
监护仪的警报声突然炸响。江穗看见林深像离弦的箭冲向病房，打翻的粥在墙上泼出褐色地图。隔着玻璃，少年跪在满地药瓶间给父亲做心肺复苏的手势标准得可怕，床头的老上海牌手表却在混乱中开始走动，秒针碾过十六点二十四分的刻度发出尖啸。
"穗穗，你果然在这里。"母亲的高跟鞋碾碎玉兰花瓣，羊皮手套攥住她的手腕，"司机说你这周总让他在医院绕路。"香奈儿五号的毒雾里，江穗摸到兜里那颗融化变形的水果糖。
深夜的钢琴房，江穗用美工刀撬开锁眼。月光淋在林深储物柜里：整面柜门贴满她打翻话筒那天的剪报，边角用物理公式折成蝴蝶固定。最深处铁盒里躺着二十三个玻璃糖纸叠的星星，每张背面都标着日期——正是她偷偷跟着他值日的每个周三。
暴雨突至时，江穗在废品站找到林深。他正把教科书塞进蛇皮袋，发梢滴着水："我爸的抚恤金不够还债。"蓝白校服泡在泥水里，像褪色的海魂衫。江穗突然扯下脖子上的钻石项链扔进雨中："这个值三万！"
林深的笑声混着雷声震动她的耳膜。他摊开掌心，露出被漂白水泡烂的指尖："上周我在你家小区栽花，看见你弹琴的窗户了。"少年将项链缠在手腕红绳上，转身时运动鞋踩碎了水洼里的月亮，"那些糖纸星星，本来想毕业时送你的。"
第二天公告栏贴出开除通知时，江穗正在生物教室拼合碎玻璃。工人们遗忘的鱼缸残片上，她看见自己映出无数个裂痕的瞳孔。当手指被玻璃划破的瞬间，她终于读懂金鱼总想撞破的从来不是鱼缸，而是水面倒映的蓝天幻影。
体育馆顶棚漏雨的第二个月，林深在建筑工地办了夜间田径赛。
江穗攥着皱巴巴的传单找到这里时，霓虹灯正刺破化工区的雾霾。生锈的铁丝网上挂着自制跨栏——是废弃的PVC管缠着红蓝编织袋。林深赤脚踩在未干的水泥地上，肩头落满工地扬尘，胸前却端正别着那枚校运会奖牌。
"深哥非要等这破表走到十六点三十四分才开赛。"工友指着临时看台，生锈的钢筋架上摆着林父的老上海牌手表。秒针卡顿着碾过父亲的生命终点，林深突然如猎豹跃起，雨点打在他绷紧的脊梁，在皮肤上蒸腾出细小的白雾。
江穗的羊皮鞋陷进泥里。她看见十八岁的少年在暴雨中腾空，脚踝旧伤崩裂的血珠混着雨水，在身后划出红色弧线。那些用脚手架搭的跨栏轰然倒塌时，看台的手表突然发出清亮鸣响——秒针挣脱了锈蚀的枷锁。
"接着！"林深在终点线甩来湿透的校服外套。江穗摸到内袋里硬物，是二十三颗玻璃星星熔成的吊坠，每道棱角都嵌着糖纸的虹光。吊牌刻着模糊的公式：v² = v₀² + 2aΔx——是他教过的匀变速运动方程。
母亲发现吊坠那夜，江穗被锁在琴房。月光像林深手腕的输液管缠住施坦威钢琴，她突然发疯般砸碎琴盖。当保安撞开门的瞬间，人们看见少女用流血的手指在碎木片上刻满Δx，那是物理学中位移的符号。
冬至清晨，城中村拆迁队撞开林深家门的刹那，江穗正站在贴满封条的别墅前。碎雪落进她解开的香奈儿外套，露出里面洗得发白的男生校服——第二颗纽扣的缝线拙劣得像流泪的蜈蚣。
远处传来重型机械的轰鸣，两个少年同时奔向相反的方向。林深揣着工地结算的钞票冲向医院缴费窗，却没听见身后体检中心的广播："江穗家属，心脏室间隔缺损报告......"
当最后一片梧桐叶坠地时，生物教室的新鱼缸映出奇异光斑。有麻雀撞碎玻璃叼走金鱼，水花溅在当年林深藏糖纸的储物柜上，模糊了公式折成的蝴蝶翅膀。而在城市另一端，某间昏暗的出租屋里，染血的校服奖牌正压着张泛黄的物理卷——最后大题旁，有人用红笔补了行小字：
"当Δx趋近无限大，是否还存在相遇解？"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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