玻璃罐里的三十七颗星

百日誓师的横幅在风里翻卷，红绸带掠过宁棠桉的手腕时，她才惊觉掌心已被勒出深红的痕。礼堂后排的阴影里，高淮宸的指尖悬在她手腕上方，校服袖口蹭着她手肘的瞬间，她闻到他领口沾着的薄荷膏味道——那是他总用来提神的老牌子。

"松些。"他垂眸解着她手背上的结，指腹擦过她掌心薄茧时顿了顿。去年冬夜的竞赛集训，他也曾这样替她暖过冻僵的手指，彼时实验室的白炽灯把两人影子投在草稿纸上，像两株并蒂生长的藤蔓。此刻礼堂穹顶的追光灯扫过，他睫毛在她皮肤上投下细碎的影，像极了那些被揉皱又展平的深夜。

散场时许愿墙前人潮汹涌。宁棠桉攥着便签纸在角落迟疑，笔尖悬在"考上A大"的墨迹上方。高淮宸的钢笔尖突然斜斜探过来，在她落款处添了朵极小的蒲公英："该加个感叹号。"他的袖口扫过她手背，那张印着校徽的纸便轻轻飘向绳结间。

他们的名字最终并排落在第三排。"宁棠桉"三个字被风吹得微微卷起，与"高淮宸"之间隔着恰好半行的空白，像他们总保持着的半步距离——食堂打饭时他替她挡开拥挤的人流，图书馆占座时他把暖手宝悄悄推过隔板，晨跑时他故意放慢脚步让她踩着自己的影子。

夜风裹着油墨味漫进教室时，宁棠桉正趴在窗台数许愿墙上的光点。高淮宸的脚步声混着翻书声传来，他把温牛奶搁在她肘边，玻璃瓶壁凝着细密水珠："教导主任说下周要抽查错题本。"她转头看他校服第二颗纽扣，突然想起百日誓师那日，他替她整理徽章时呼吸扫过她脖颈的温度。

月考后的黄昏，宁棠桉在器材室角落翻旧报纸。铁皮柜深处躺着个铁盒，打开是半块融化又凝固的巧克力，包装纸上还沾着去年竞赛时的咖啡渍。高淮宸抱着篮球撞进来，球鞋碾过落叶的声响惊得她手一抖，他却弯腰捡起滚落的糖纸，指尖在盒盖上敲出轻响："体育委员说你报名了长跑？"

深秋的雨来得猝不及防。宁棠桉缩在走廊尽头，看积水漫过砖缝里的银杏叶。高淮宸的伞骨突然斜斜探过来，深蓝色伞面遮住她头顶的雨帘，自己右肩却洇出深色水痕。"图书馆新进了竞赛真题集。"他说话时喉结滚动，伞柄上缠着的蓝胶带与她书包挂坠的颜色相撞，在雨幕里晃出细碎的光。

平安夜的铃声响起时，宁棠桉的课桌肚里躺着个牛皮纸袋。苹果裹着报纸，附带的便签条被潮气洇得发皱："食堂大叔说带皮烤更好吃。"她抬头看斜前方，高淮宸正低头解物理压轴题，围巾边缘沾着半片雪花，像他去年偷偷塞进她手套里的那枚银杏书签。

元旦汇演的后台，宁棠桉的演出服带子突然崩开。高淮宸的校服外套在她肩头绽开时，她闻到他衣领里淡淡的雪松味。他低头系蝴蝶结的手指有些发抖，后颈泛红漫到耳尖："左边抽紧些。"舞台追光灯扫过来的瞬间，她看见他睫毛在她锁骨投下的阴影，和百日誓师那天如出一辙。

一模前的深夜，宁棠桉在空教室蜷成一团。退烧药的苦味还在舌尖蔓延，朦胧间感觉有人把她往怀里带了带。高淮宸的体温透过衬衫传来，他翻书页的声音很轻，却足够盖过她发颤的呼吸："选择题答案印错了。"晨光爬上窗台时，她发现自己枕着他的校服外套，袖口沾着她的退烧药杯底的糖渍。

二模放榜那日，宁棠桉在光荣榜前数自己名字旁的星星。高淮宸的影子从身后覆上来，手指点在她总分数字上："生物实验题少画了对照组。"他围巾末端扫过她手背，带着冬日阳光晒过的暖，像他总在晨跑时替她捂热的那瓶矿泉水。

百日誓师的红丝带在记忆里渐渐褪色时，宁棠桉在储物柜深处翻出个玻璃罐。里头攒着三十七颗彩色玻璃珠，每颗都写着不同的日期——是他们共享过的晚自习，图书馆闭馆的提示音，还有某次模拟考提前交卷后在操场数过的云。

毕业典礼前的暴雨来得毫无征兆，宁棠桉抱着整理好的书本躲在器材室屋檐下。雨水顺着瓦当连成银线，她望着远处被冲刷得发亮的许愿墙，褪色的便签在风里倔强地翻动。玻璃罐在书包里硌着脊背，三十七颗玻璃珠随着她的呼吸轻轻碰撞。

"愣着淋雨？"高淮宸的声音混着伞骨撑开的脆响。深蓝色伞面倾斜过来时，她瞥见他裤脚溅满泥点，白球鞋上还沾着操场的红胶粒。"器材室锁了？"他弯腰放下书包，从夹层掏出备用钥匙，指节在锈迹斑斑的锁孔里转了转，"上周帮体育老师修旗杆顺的。"

铁门推开的吱呀声惊飞了梁上的麻雀。宁棠桉踩着满地枯叶往里走，旧跳箱上还摞着去年运动会的号码牌。高淮宸把伞倚在墙角，帆布包带勾住了她垂落的发梢。"校庆那天你说..."他突然开口，喉结在潮湿的空气里滚动，"说想把这些玻璃珠埋在樱花树下。"

她转身时撞进他的影子里。储物架缝隙漏进的雨光在他脸上切割出明暗，校服领口第二颗纽扣泛着微光——那是她去年偷偷用修正液画过笑脸的地方。玻璃罐被他握在掌心，三十七颗珠子映着天光，像封存了三十七场未说出口的黄昏。

"现在埋？"她的声音被雨声揉碎。高淮宸已经蹲下身，用折尺在墙根松土。潮湿的泥土裹着青苔的气息漫上来，他卷到手肘的袖口蹭过她帆布鞋尖。当第一颗印着"3.17 图书馆停电"的珠子落进土坑时，檐角的雨珠正巧砸在他后颈。

"其实那天..."他突然开口，手指在泥里摸索着合适的石子，"我是故意没带手电筒。"宁棠桉蹲下来时，发尾扫过他手背的薄茧。月光白的玻璃珠上，"5.2 模拟考提前交卷"的字迹被雨水晕开，像那年操场边他们数过的云。

雨声渐歇时，三十七颗珠子在泥土里连成歪歪扭扭的弧线。高淮宸用碎石子在旁边垒了个小标记，校服裤膝沾满泥渍。"等我们考上A大..."他话音未落，远处传来晚自习的预备铃。宁棠桉的帆布鞋踩过水洼，溅起的水花打湿了他裤脚的卷边。

最后一节晚自习，宁棠桉在课桌里摸到个油纸包。桂花糖糕的甜香混着油墨味，附的纸条上写着"食堂阿姨退休前最后一次做"。她转头看斜前方，高淮宸正用红笔圈着她的志愿表："A大物理系在另一栋楼。"他的钢笔尖在纸上顿了顿，"不过图书馆是共用的。"

散场的月光漫进走廊，他们的影子在地面交叠又分开。宁棠桉数着楼梯台阶，听见身后传来熟悉的脚步声。转角处的声控灯忽明忽暗，高淮宸的校服外套突然披在她肩头，带着体温的雪松味裹住她发颤的肩膀："明早六点，老地方？"

高考前的最后一个清晨，宁棠桉在许愿墙下等到露水打湿裤脚。高淮宸跑来时带着晨风的凉意，手里攥着袋还温的豆浆。褪色的红丝带在风里飘着，他们的名字被雨水洗得模糊，却依然隔着半行距离。"我把玻璃罐的坐标写在笔记扉页了。"他低头系松开的鞋带，"等放榜那天..."

蝉鸣撕开七月的热浪时，宁棠桉站在A大校门口的樱花树下。泥土里的玻璃珠在阳光下折射出细碎的光，三十七颗连成的轨迹指向图书馆的方向。手机在口袋里震动，高淮宸的消息附了张照片：物理系楼前的公告栏，两张录取通知书并排贴着，中间隔着恰好半行的空白。

暮色漫过教学楼时，宁棠桉摸到口袋里的玻璃珠。"9.1 第一次见面"的字迹被磨得发亮，像极了那年竞赛集训，他转身递来草稿纸时，袖口扫过她手背的温度。远处传来新生军训的口号声，她望着图书馆方向亮起的第一盏灯，突然想起百日誓师那晚，高淮宸解红丝带时，睫毛落在她掌心的阴影。

风掠过樱花树梢，吹起她校服领口的校徽。三十七颗星星在泥土下安静沉睡，而某个平行时空里，百日誓师的红绸带仍在翻卷，礼堂穹顶的追光灯下，少年垂眸解结的指尖，正轻轻擦过少女掌心的薄茧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