你一路狂奔,心脏在胸腔里狂跳,几乎要撞碎肋骨。冲回后台那间厢房门口时,班主那张铁青的、因暴怒而扭曲的脸,如同地狱恶鬼的画像,赫然堵在门框里。
班主作死的小贱蹄子!跑哪儿野去了?!
他尖利的咆哮如同淬毒的冰锥,瞬间刺破耳膜,带着一股浓烈的、令人作呕的旱烟味扑面而来。枯瘦的手指带着凌厉的风声,眼看就要狠狠掴到你脸上!
就在那带着风声的巴掌即将落到你汗湿、沾着油彩和灰尘的脸颊上时,身后回廊深处,突然传来一阵略显纷乱却刻意压低的脚步声,还有女子焦急的轻唤:
侍女小姐?小姐您慢点!当心脚下!
班主那只扬起的手,如同被无形的线猛然拽住,硬生生僵在了半空中。他脸上狰狞的怒容像是被投入水中的墨汁,瞬间晕开、稀释,以一种令人作呕的速度,飞快地变幻成一种极致的谄媚和惶恐。
他猛地收回手,甚至下意识地在自己的旧袍子上蹭了蹭,仿佛要蹭掉什么脏东西。浑浊的眼睛里,毒蛇般的阴狠消失得无影无踪,只剩下最卑微的讨好,弓着腰,踮着脚,朝着脚步声传来的方向望去。
你也被那声音钉在了原地,心脏狂跳得几乎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。她……她追来了?
脚步声渐近。来的不是萧遥。
是两个穿着体面青缎比甲、梳着油亮发髻的大丫鬟。
她们步履匆匆,脸上带着显而易见的焦虑,目光锐利地扫过回廊两侧,像是在急切地寻找什么。
当她们的目光掠过狼狈地杵在门口、脸上油彩花了一片、珠冠歪斜的你,以及旁边弓腰塌背、一脸谄笑的班主时,那焦虑瞬间化为了毫不掩饰的审视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轻蔑。
其中一个年纪稍长的丫鬟停下脚步,下巴微抬,声音不高,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冷淡
侍女你们是今日唱堂会的班子?
班主是是是!小的是德庆班的班主,给贵府添喜来了!
班主点头哈腰,腰弯得几乎要折成两段,脸上堆满了笑褶子。
那丫鬟的目光在你脸上停留了一瞬,眉头几不可察地皱了一下,像是在评估一件物品的瑕疵。
随即,她的视线越过你们,投向回廊深处,语速很快地问道
侍女方才……可看见我们家小姐了?穿着水绿衫子的
班主一愣,浑浊的眼珠飞快地转动了一下,脸上谄媚的笑容更深了
班主哎哟,贵府的小姐,那定是金枝玉叶,小的们哪敢乱看?方才小的正教训这不省心的徒弟呢,没瞧见,真没瞧见!
他一边说,一边用眼角的余光狠狠剜了你一下,那眼神里的警告比刀锋还利。
你浑身一僵,立刻死死地低下头,盯着自己脚上那双沾着泥土的、磨得起了毛边的软底布鞋,仿佛要将地面看出一个洞来。喉咙发紧,一个字也不敢吐露。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,几乎要撞碎胸骨。
那丫鬟似乎并未起疑,或者根本无暇在意你们这等“下九流”的言辞。她只是略显烦躁地挥了挥手
侍女罢了罢了!仔细着点,管好你们自己的人!莫要冲撞了贵人!
说完,便不再看你们一眼,与同伴低声商议着,脚步匆匆地继续朝回廊深处寻去。
直到那两个青缎比甲的身影消失在拐角,班主才猛地直起身子,脸上那层谄媚的假笑如同劣质的油彩般剥落殆尽,只剩下阴鸷的冰冷。
他枯瘦的手如同铁钳,猛地揪住你戏服的衣领,几乎要将你整个人提离地面。浓烈的旱烟味和口臭喷在你脸上。
班主小贱种!
他压低的咆哮如同毒蛇吐信,每一个字都淬着剧毒
班主你给我听好了!要是再敢乱跑,给老子惹出半点麻烦……
他另一只手猛地掐住你的脸颊,指甲深深陷进涂着油彩的皮肉里,痛得你眼前发黑
班主老子就把你这张惹祸的脸皮剥下来喂狗!听见没有?!
你被迫仰着头,对上他那双浑浊得如同泥潭、此刻却燃烧着恶毒火焰的眼睛。恐惧像冰水,瞬间浸透四肢百骸。喉咙被衣领死死勒住,发不出任何声音,只能拼命地、微弱地点头,每一次点头都牵扯着被他掐住的脸颊,痛得钻心。
班主重重地把你掼在地上,像丢开一块肮脏的抹布。
你重重跌坐在冰冷坚硬的青石板上,脚底的伤处受到撞击,一阵剧痛让你眼前发黑,几乎晕厥。
耳边只剩下班主那如同跗骨之蛆的、压低的咒骂
班主……丧门星!晦气东西!还不滚进去上妆!等着老子请你?!
你挣扎着爬起来,拖着那只仿佛已经不属于自己的脚,踉跄着挪回后台那间令人窒息的厢房。
师父依旧沉默地坐在角落,像一尊没有生命的石像。他沾着油彩的手指再次伸向你的脸,开始修补那些在挣扎和汗水中花掉的痕迹。冰凉的油彩再次覆盖上来,带着刺鼻的气味,一点点重新涂抹出那个浓墨重彩、表情僵硬的假面。
镜子里,那个柳眉凤眼、面颊绯红的戏子又回来了。
可只有你自己知道,那油彩之下,脸颊被班主掐过的地方,一定留下了青紫的指痕,正火辣辣地疼着。脚底的伤在每一次细微的移动中都发出尖锐的抗议。
更深处,被萧遥那双手托过的手肘,被她目光注视过的皮肤,却像被投入石子的水面,一圈圈地漾开一种奇异的、陌生的灼热感,与脸颊和脚底的疼痛交织在一起,混乱得让人心慌。
锣鼓点终于正式敲响,密集如雨点,催促着登场。
戏台上灯火通明,亮得刺眼,将台下那片黑压压的、模糊的人影映照得如同沉默的群山。
空气里弥漫着脂粉、熏香和食物的混合气味,甜腻得令人作呕。
你穿着那身沉重的戏服,踩着厚底鞋,一步一顿地挪到台中央。脚底的伤在每一次落地时都爆发出撕裂般的剧痛,顺着腿骨直冲头顶,眼前阵阵发黑,视野边缘开始模糊晃动。
汗水瞬间浸透了厚重的里衣,黏腻地贴在背上。脸上的油彩像一层厚重的壳,闷得人喘不过气。班主那淬毒的目光,如同实质的冰锥,狠狠扎在你的后背上。你张开嘴,试图发出唱词,喉咙却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扼住,又干又紧,只能挤出几个破碎嘶哑的音节。
完了……要砸了……班主会剥了我的皮……
就在意识因为剧痛和恐惧即将涣散,身体摇摇欲坠的刹那,眼角的余光,猛地捕捉到了台下前排右侧靠近戏台边缘的一个身影。
是她!萧遥!
她坐在一张铺着锦垫的雕花梨木椅上,旁边坐着一位衣着华贵、面容严肃的妇人,想必是她的母亲。
萧遥小小的身体坐得笔直,双手规规矩矩地放在膝上,一副大家闺秀的娴静模样。可她的眼睛,那双清亮如水的眼睛,此刻却穿透了戏台上刺目的灯火和喧闹的锣鼓声,直直地、专注地看向台上,看向狼狈不堪的你!
她的目光里没有台下其他人那种或淡漠、或猎奇、或带着轻佻玩味的审视。那眼神如此专注,如此清澈,带着一种纯粹的、近乎屏息的关切,像两道穿透迷雾的、温暖的探照灯光,牢牢地锁定在你身上。
那目光像一道微弱却坚韧的绳索,猛地抛向在惊涛骇浪中即将溺毙的你!
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力量,从那目光交汇处猛地注入四肢百骸!扼住喉咙的手仿佛松开了些许。
你猛地吸了一口气,混杂着脂粉味的空气涌入肺叶。脚底那撕裂般的剧痛似乎还在,却奇异地被隔绝在了一层无形的屏障之外,不再能轻易摧毁你的意志。
你定了定神,强忍着眩晕,努力站稳了脚跟。再次开口时,那原本破碎嘶哑的唱腔,竟奇迹般地稳了下来。虽然依旧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,却不再是崩溃的前奏。水袖甩出去,身体随着锣鼓点勉强地转动,每一步都踩在刀尖上,却硬生生挺住了没有倒下。
你强迫自己不去看台下别处,只将目光的焦点,死死地锁在台下前排那个小小的、水红色的身影上,锁在她那双清澈的、带着关切的眼睛里。仿佛那是无边黑暗中唯一的锚点。
不知过了多久,或许只有一炷香的时间,或许有半个时辰。
当最后一个拖长的尾音终于在锣鼓的收煞中落下,台下响起礼节性的、稀稀拉拉的掌声时,你几乎虚脱。
后背的戏服早已被冷汗彻底浸透,紧贴在皮肤上,冰凉一片。脚底的痛楚如同退潮后显露的礁石,再次变得尖锐清晰。强撑着躬身行礼,视线扫过台下前排。
萧遥依旧坐在那里,那双清亮的眼睛依旧看着你。
见你看来,她那双规规矩矩放在膝上的小手,似乎极其轻微地、快速地动了一下,像是要抬起,又飞快地按了回去。
她的嘴角,却对着你,极轻极快地向上弯了一下,露出一个如同昙花一现、转瞬即逝的、小小的笑容。
那笑容很浅,很淡,几乎淹没在戏台刺目的灯火里。可在我眼中,却如同在无边荒芜的冻土上,骤然窥见了一线破冰而出的、微弱的绿意。
班主那张阴鸷的脸在后台入口处一闪而过,眼神像淬了毒的钩子。你心头一紧,不敢再看,匆匆垂下眼,忍着脚底钻心的痛楚,几乎是拖着身体挪下了台。
刚退进后台那昏暗的阴影里,卸下沉重的珠冠和头面,还没来得及喘口气,一只沾着油污的手猛地伸过来,毫不客气地拽走了你手里那顶珠冠。
班主哼,算你狗屎运!
班主的声音在头顶响起,冰冷刻薄
班主没给老子当场砸锅!滚一边待着去!别碍眼!
你像被赦免的死囚,拖着脚步挪到后台最阴暗的角落,那里堆放着一些杂物和散发着霉味的戏箱。小心翼翼地扶着冰冷的墙壁,一点点滑坐到冰冷的地上。那只伤脚已经痛到麻木,每一次心跳都牵动着那片燎泡遍布的皮肉,传来一阵阵钝痛。
你蜷缩起身体,把头埋在膝盖和臂弯之间,像一只缩回壳里的蜗牛。后台里人来人往,收拾行头道具的碰撞声,班主低声呵斥其他学徒的声音,师父沉默走动的脚步声……这一切都像隔着一层厚厚的毛玻璃,模糊而遥远。
只有心口那里,被萧遥那昙花一现的笑容触碰过的地方,像揣着一块小小的、温热的炭火,在冰冷的疲惫和持续的痛楚中,固执地散发着微弱却清晰的热度。那热度驱散了后台浑浊空气带来的窒息感,让每一次艰难的呼吸都似乎带上了一丝隐秘的甜意。
就在这时,后台那扇通往回廊的门帘,被人从外面轻轻掀开了一角。
光线泻入,勾勒出一个穿着青缎比甲、梳着油亮发髻的身影。
是先前寻找萧遥的那个年长些的丫鬟
她脸上没什么表情,目光锐利地在杂乱的后台扫视了一圈,最后精准地落在了蜷缩在角落阴影里的你身上。
她径直走了过来,脚步无声,带着一种属于高门大户的、无声的压迫感。后台瞬间安静了许多,班主立刻堆起谄媚的笑容迎上去,却被那丫鬟一个冷淡的眼神制止了。
她走到你面前,居高临下。你下意识地抱紧膝盖,把头埋得更低,心脏在胸腔里狂跳起来。她要做什么?因为萧遥?班主会打死你的……
预想中的斥责并未降临
一只素净的手伸到了你低垂的视线下方。不是来打你的。那只手心里,托着一方眼熟的、月白色的细棉布帕子。帕子的一角,那只用银线绣成的小燕子依旧展翅欲飞。帕子中央,安静地躺着那块碧玉般的绿豆糕。它依旧那么干净,那么完整,在后台昏暗的光线下,温润地散发着微光。
侍女小姐赏你的
丫鬟的声音平板无波,没有任何情绪起伏,像是在陈述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。她把帕子和点心轻轻放在你脚边冰冷的地面上,动作带着一种疏离的轻巧,仿佛放下什么脏东西,怕沾了手。放下东西,她甚至没有再看你一眼,转身就走,青缎比甲的身影很快消失在晃动的门帘后面。
班主立刻凑到那帕子和点心旁边,枯瘦的手指捻起帕子一角,脸上露出一种混杂着贪婪和算计的精光
班主啧,上好的细棉料子……还有这绣工……
他瞥了一眼那块绿豆糕,又嫌弃地撇撇嘴
班主点心?这值几个钱?
他像是权衡了一下,最终把帕子飞快地揣进了自己怀里,只留下那块孤零零的绿豆糕躺在地上。
班主算你还有点狗屎运!
班主朝你啐了一口,转身去指挥其他人收拾东西
班主赶紧的!收拾利索了滚蛋!别磨蹭!
后台再次恢复了嘈杂。你依旧蜷缩在角落的阴影里,目光却死死地钉在脚边那块绿豆糕上。它躺在冰冷肮脏的地面上,像一块坠入尘埃的碧玉。清甜的香气若有若无地飘散出来,钻进我的鼻腔。那香气如此微弱,却又如此霸道,瞬间盖过了后台里劣质油彩、汗臭和霉味混合的污浊气息。
心口那块温热的炭火,仿佛被这缕甜香猛地一吹,瞬间燃起了一小簇明亮的火焰。那火焰灼烧着冰冷的四肢百骸,带来一种奇异的暖流。喉咙干得发紧,一种从未有过的、强烈的渴望猛地攫住了你——尝一口!就尝一口那干净的甜!
你飞快地、做贼般地左右瞄了一眼。班主正背对着你,唾沫横飞地指挥着。师父在远处默默整理他的箱子。没人注意这个角落。
机会只有一瞬!
你猛地伸出手,指尖因为紧张和急切而微微颤抖,一把将那块小小的绿豆糕紧紧攥在手心!那温润微凉的触感透过掌心传来,带着一种不真实的柔软。来不及多想,你飞快地将它塞进嘴里,甚至不敢咀嚼,囫囵地用舌头将它顶到腮帮子一侧藏好!
动作快得像一道闪电。做完这一切,你立刻重新低下头,把脸深深埋进臂弯里,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擂动,几乎要撞破喉咙跳出来。脸颊内侧,紧贴着那小块微凉的、柔软的点心。舌尖小心翼翼地、试探性地轻轻舔了一下。
一股极其清淡、却无比纯粹的甜味,瞬间在舌尖弥漫开来。那甜味如此干净,如此柔和,像清晨花瓣上的第一滴露水,像冬日里穿透云层的第一缕阳光。它顺着味蕾,一路滑进喉咙,落入空空如也的胃里,却仿佛点燃了一簇小小的、温暖的火焰。
这火焰,不同于班主藤条带来的灼痛,不同于脚底碎瓷片烙下的剧痛。它是陌生的,是温柔的,是带着光芒的。它微弱地燃烧着,却奇异地驱散了身体里长久以来盘踞的阴冷和麻木。
你把脸埋得更深,紧闭着双眼,用尽全身的力气去感受、去记住这舌尖上短暂而珍贵的甜。喉咙里堵着的那团硬块,那混合着恐惧、屈辱和血腥味的硬块,在这缕纯粹的甜意浸润下,似乎终于松动了一丝缝隙。
一股无法抑制的酸涩猛地冲上鼻腔,直逼眼眶。
戏班杂乱的脚步声、班主不耐烦的催促声再次清晰起来。该走了。你艰难地扶着冰冷的墙壁站起身,那只伤脚刚一用力,钻心的疼痛立刻让你趔趄了一下。你死死咬着牙,不让腮帮子里藏着的那点甜味泄露分毫。低着头,拖着脚步,汇入收拾行头、准备离开的人群中。
走出那间令人窒息的临时后台,穿过曲折的回廊,再次经过那扇威严的朱漆大门。这一次,门口那两尊石狮子冰冷的睥睨目光,似乎不再那么刺骨。走下高高的台阶时,你忍不住,极其轻微地、飞快地回了下头。
目光越过攒动的人头和杂乱的戏箱,投向那深宅大院深处,亭台楼阁的飞檐在暮色中勾勒出沉默的剪影。
腮帮子里那块绿豆糕已经彻底融化,只留下满口清甜的回甘。那甜意丝丝缕缕,缠绕着心尖,像一道微弱却执拗的光,刺破了长久以来笼罩在头顶的、名为“贱命”的沉沉阴霾。
回到戏班那间弥漫着霉味和汗臭的破败小院时,天色已彻底黑透。沉重的院门在身后哐当一声合拢,隔绝了外面世界最后一丝微弱的光。班主骂骂咧咧的声音立刻填满了狭窄的空间,催促着卸车、归置东西。我像一抹无声的影子,拖着那只痛得快要失去知觉的脚,艰难地挪向厨房角落那个属于你的、堆着柴草的狭窄角落。
每走一步,都牵扯着脚底的伤,痛得眼前发黑。厨房里弥漫着冷灶的烟火气和隔夜剩饭的馊味。昏黄的油灯光晕只照亮灶台周围一小圈,更多的角落沉在浓重的黑暗里。
终于挨到那个熟悉的角落,你再也支撑不住,靠着冰冷的土墙滑坐下去。柴草粗糙的质感隔着薄薄的裤子硌着皮肤。紧绷了一整天的神经骤然松弛,随之而来的是排山倒海的疲惫和脚底那变本加厉的、火辣辣的钝痛。你蜷缩起身体,把头抵在冰冷的膝盖上,大口地喘着气,试图缓解那无处不在的痛楚。
黑暗中,只有自己粗重的喘息声在耳边回响。
就在这时,手指无意识地在身下粗糙的柴草中摸索,指尖突然触碰到一个异样的、柔软的物件。
你一愣,屏住呼吸,小心翼翼地将那东西从柴草里抽了出来。
是那块月白色的细棉布帕子。
它怎么会在这里?你明明亲眼看见班主将它揣进了怀里!
昏暗中,你借着从破窗棂透进来的微弱月光,仔细辨认。没错,就是它。素雅的月白色,一角用极细的银线绣着一只展翅欲飞的小燕子。帕子依旧干净柔软,只是此刻皱巴巴地团在你手心,带着柴草的碎屑和泥土的气息。
是班主……他嫌弃这块帕子“不值钱”,在卸车或者归置东西时,随手丢弃在了这堆无人问津的柴草里。就像丢弃一块真正的抹布。
心口那块刚刚被甜意温暖的地方,像是猛地被浇了一瓢冰水,瞬间冷了下去,只剩下一种空落落的钝痛。这方帕子,连同它曾经托着的那块绿豆糕,连同萧遥那双干净的眼睛和那昙花一现的笑容……在那个高高在上的世界里,或许真的轻贱得不值一提。如同班主所说,“值几个钱?”
手指无意识地收紧,将那块柔软的棉布死死攥在掌心。布料摩擦着皮肤,带来一丝微弱的慰藉。黑暗中,你慢慢低下头,将整张脸深深地埋进那团皱巴巴的月白色里。
帕子上,早已没有了萧遥身上那股清雅的香气,也没有了绿豆糕的甜香。只有柴草的土腥味、灰尘的味道,还有一丝……属于你自己的、汗水和泪水的咸涩气息。
你维持着这个姿势,在冰冷的黑暗角落里蜷缩了很久很久。久到厨房里彻底安静下来,只剩下老鼠在房梁上窸窸窣窣的跑动声。久到脚底的剧痛都变得麻木。
就在意识快要沉入混沌的边缘时,一个极其细微的、压抑的吸气声,混合着一种极力忍耐的、极其痛苦的呜咽,极其突兀地钻进了耳朵里。
声音很近!就在厨房另一侧的门外!是通往后院的小夹道!
你浑身一僵,埋在帕子里的脸猛地抬起,屏住了呼吸。黑暗中,听觉变得异常敏锐。那声音断断续续,极其微弱,像是有人死死咬着布团,却依旧无法完全抑制住身体深处爆发出的剧烈痛楚。呜咽声里带着明显的稚嫩,是个孩子!
是谁?
深更半夜,在戏班后院最偏僻的角落?
鬼使神差地,你撑着冰冷的土墙,忍着脚底尖锐的刺痛,极其缓慢、无声地挪到厨房那扇破旧的木板门边。门板上有几道歪斜的裂缝。你小心翼翼地凑近其中一道稍宽些的缝隙,屏住呼吸,将眼睛贴了上去。
清冷的月光,透过夹道上方狭窄的天空,吝啬地洒下一点微光。
月光下,一个瘦小的身影蜷缩在夹道冰冷肮脏的地面上,背对着厨房的门。她穿着洗得发白的单薄里衣,肩膀和后背因为剧烈的抽泣和忍耐而剧烈地颤抖着。她的脚……那双小小的脚,正以一种极其怪异的姿态扭曲着,脚趾被强行弯折向脚心,被长长的、肮脏的白色布条一圈又一圈,死死地、紧紧地缠绕捆绑着!布条勒得那么紧,深陷进皮肉里,脚背和脚踝的皮肤被勒得发紫、肿胀,在惨淡的月光下泛着一种不祥的光泽。
是桂喜!那个比我还小一岁,平日里总躲在人后、怯生生不敢说话的烧火丫头
她死死咬着下唇,下唇已经被咬破,渗出血丝。大颗大颗的眼泪无声地滚落,砸在冰冷的地面上。她一边哭,一边用那双被捆得变形的小手,颤抖着,却异常固执地,试图去解开脚上那勒进皮肉的布条!每动一下,都牵扯着被强行扭曲的骨头和筋肉,带来一阵无法忍受的剧痛,让她身体猛地一抽,发出更压抑、更痛苦的呜咽。
那布条……那扭曲的脚……那深入骨髓的、无声的痛楚……
像一道无声的霹雳,猛地劈开了我的脑海!
脚底那片被碎瓷烧灼过的伤疤,瞬间变得滚烫!班主那淬毒的声音、师父麻木的脸、藤条抽在骨头上的风声、青石板上烧红的碎瓷片……所有被强行压下的记忆和痛楚,在这一刻,被眼前桂喜那扭曲变形的脚和无声的泪水,狠狠地、血淋淋地撕扯开来!
原来……
原来这世上的痛,并非只有班主的藤条和烧红的瓷片。
原来在无数个朱门绣户的深宅里,在无数个穿着绸缎衣裙的身影下,也藏着无数个这样被布条死死勒紧、被强行扭曲的骨头和无声泣血的双脚!
月光冰冷,透过门板的裂缝,将桂喜脚上那一道道深陷进肿胀皮肉里的、肮脏的缠足布,照得惨白而清晰。那扭曲的形状,像一只只丑陋的、吸血的虫子,死死缠缚着那本该舒展的骨肉。每一次桂喜因剧痛而抽搐,每一次她颤抖的手指徒劳地抠抓布条边缘,都像一把生锈的钝刀,在你心口那片被绿豆糕短暂温暖过的地方反复切割。
烧红的碎瓷片烙在脚底的剧痛,藤条抽在骨缝里的闷响,班主淬毒的唾骂……所有属于“云官”的痛楚,在这一刻,被眼前这具无声扭曲的小小身体,被那月光下惨白的裹脚布,狠狠地、血淋淋地唤醒了。
它们不再仅仅是烙印在你身上的伤痕,它们膨胀、扭曲,化作了眼前桂喜压抑的呜咽,化作了萧府回廊深处萧遥那双清澈却或许也被“规矩”束缚的眼睛。
原来如此。
舌尖那点残留的、属于绿豆糕的清甜,瞬间被一股浓烈的腥甜铁锈味覆盖。喉咙里堵着的那团硬块,那混合着恐惧、卑微和一丝丝不敢奢望的暖意的硬块,在这一刻,被这冰冷月光下无声的惨烈景象,彻底碾碎了。
你背靠着厨房冰冷粗糙的土墙,身体不受控制地滑坐下去,跌坐在冰冷的地面上。攥在手里的那块月白色帕子,早已被冷汗和泪水浸透,皱成一团,像一朵凋零在污泥里的残花。
黑暗中,你睁大眼睛,望向门外夹道里那团在月光下颤抖、挣扎的瘦小阴影。视线却仿佛穿透了那具小小的身体,穿透了破败的院墙,飘向了那座灯火通明的萧府,飘向了那个穿着水绿绸缎衣裙、递给我一块干净绿豆糕的身影。
心口那块刚刚被甜意温暖过的地方,此刻只剩下一个巨大的、冰冷的窟窿。窟窿里呼啸着穿堂风,卷着班主的咒骂、师父的沉默、脚底烧焦皮肉的青烟、桂喜压抑的呜咽……还有萧遥那双干净眼睛里,一闪而过的、对“疼”的疑问。
原来,这世道,竟是谁都要疼的。
戏子的脚踩在烧红的瓷片上要疼。
小姐的脚被绫罗裹着勒进骨头里,也要疼。
只是那疼法不一样,裹着的布也不一样。
有的裹着穷,有的裹着富,可底下都是血,都是碎了的骨头。
你攥紧了手里那块被泪水和绝望浸透的月白帕子,指甲深深陷进柔软的棉布里,几乎要将那只绣着的小燕子掐断翅膀。门外桂喜那压抑到极致的、破碎的呜咽,像冰冷的针,一下下扎进耳膜深处,和脚底那片被厚厚绷带包裹、却依旧灼痛难当的伤处遥相呼应。
这世道,原来谁都是要疼的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