桂喜蜷缩在柴草堆里的样子,像一只被踩扁了的、僵硬的蟋蟀。月光吝啬地透过破窗棂,只照亮她半张青灰的小脸,嘴唇干裂发紫,眼睛却圆睁着,空洞地望着漆黑的屋顶,仿佛还在无声地控诉着那勒进骨肉里的疼。她小小的身体已经冰冷,只有那双被肮脏裹脚布死死缠缚、扭曲变形的脚,在惨淡的光线下,依旧肿胀得触目惊心。
你手里捧着半块偷藏的、干硬的粗粮饼,怀里揣着一小竹筒好不容易攒下的凉水,僵立在厨房门口。冰冷的空气像无数根细针,扎进你的肺里。那碗水和饼,“啪嗒”一声掉在地上,粗粮饼滚了几圈,沾满了灰。
桂喜这里……吃人……
桂喜临死前最后那句气若游丝的话,如同鬼魅的呓语,此刻在死寂的厨房里疯狂回荡,撞击着你的耳膜。
不是班主一个人吃人。
是这世道,张着血盆大口,无声无息地,就把桂喜这样的小虫子嚼碎了,连骨头渣子都不剩。
一股冰冷的、带着铁锈味的绝望,猛地从脚底窜上来,瞬间冻僵了四肢百骸。
你靠着冰冷的土墙滑坐下去,牙齿不受控制地咯咯作响。眼睛干涩得发疼,却流不出一滴泪。月光照在桂喜圆睁的眼睛上,那里面什么都没有,只有一片死寂的黑暗,像一口深不见底的井,要把你也吸进去。
活下去
像野草一样,在石缝里也要钻出来,活下去
活出个人样来!
这个念头,第一次如此清晰、如此狰狞地刻进了你的骨头缝里,带着桂喜的血腥气,带着脚底烧焦皮肉的焦糊味。
不是为了班主口中的“登台露脸”,不是为了那口馊饭。是为了对得起桂喜那双没能解开布条的脚,是为了……也许有一天,能像萧家小姐那样,有资格问别人一句“疼吗”。
日子不再是钝刀子割肉,而是把自己当成一块铁,扔进了熔炉。
天不亮,你就拖着那只永远带着隐痛的脚,站在冰冷的院子里。水袖甩出去,不再是软绵绵的投缳白绫,而是带着风声的刀锋!每一个身段,每一个眼神,每一个唱腔,都灌注着一种近乎自毁的狠劲。
藤条抽在背上,闷响一声,你咬着牙,身体晃也不晃,只把眼神钉死在虚空中的一点,仿佛那里站着萧府回廊下那个水绿色的身影。汗水混着血水浸透了单薄的衣衫,又结成冰碴,黏在皮肤上,再被汗水融化……循环往复。
学徒云官,你疯了不成?
偶尔有学徒看不过眼,趁着班主不在,压低声音劝
学徒这么练,命都不要了?
你抹一把糊住眼睛的汗和油彩,声音嘶哑,像砂纸磨过
云官命?命值几个钱?练!
眼神里的光,冷得吓人
他们讪讪地缩回头,不敢再劝。班主起初骂骂咧咧,后来见我练得狠,登台时叫好声一天比一天多,铜板叮当作响地落进他的口袋,便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,只在我实在撑不住时,阴恻恻地警告一句
班主别练废了,老子还指着你这张脸吃饭!
师父,那个沉默得像块石头的男人,病倒了。
起初是咳嗽,后来咳出的痰里带着暗红的血丝。他蜷缩在后台角落那张破草席上,像一截迅速枯朽的老树根。戏班的人怕传染,连送水送饭都躲得远远的。
只有你,每天练完功,会端一碗清水过去,放在他够得着的地方。
那天夜里,风刮得格外凄厉
师父的咳嗽声撕心裂肺,像要把肺都咳出来。你端着水进去,昏黄的油灯下,他枯槁的脸上泛着不祥的潮红。他费力地睁开浑浊的眼睛,看了你一眼。那眼神,不再是惯常的麻木,里面翻涌着一种极其复杂的情绪,有痛苦,有浑浊,还有一丝……难以言喻的悲悯。
你放下碗,正要退开
一只冰冷、枯瘦、布满老茧的手,猛地从破被子里伸出来,用尽最后一丝力气,死死抓住了你的手腕!那力道大得惊人,像铁钳一样箍住你。
你一惊,僵在原地
师父的喉咙里发出“嗬嗬”的声响,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你,嘴唇翕动,艰难地挤出几个破碎的字眼
师父……活……活出人样……
他抓得那么紧,指甲几乎嵌进你的皮肉里,仿佛要将这最后一点念想,刻进你的骨头里。那浑浊的眼睛里,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,随即迅速黯淡下去。
师父……别学……师父……
最后几个字,轻得像叹息,消散在呼啸的风声里。那只铁钳般的手,骤然失去了所有力气,松开了,软软地垂落在冰冷的草席上。
他就那样睁着眼睛,望着破败的屋顶,去了。
手腕上,残留着他冰冷手指的印痕,还有一丝淡淡的血腥气。你站在那里,看着那具迅速失去温度的躯体,看着他那双至死也未曾真正合上的、带着不甘和浑浊的眼睛。后台角落的油灯,灯芯“啪”地爆了一下,光影摇曳,将师父僵硬的轮廓投在斑驳的土墙上,像一个巨大的、沉默的问号。
活出人样
别学师父
这两句话,沉甸甸地压在了你的心上,比班主的藤条更重。
你默默地端起那碗他没来得及喝的水,走到角落里,慢慢地、一点点地倒在地上。水渗入干燥的泥土,留下一点深色的痕迹,很快便消失不见。如同师父卑微的一生。
师父死了,无声无息,像一片枯叶飘落。班主骂骂咧咧地找人用破席子一卷,丢去了乱葬岗。戏班的日子依旧,只是角落少了那个沉默的影子。
时间在汗水和疼痛中流逝。你像一株在绝壁上扎根的野草,拼命汲取着每一丝养分,每一寸阳光。
十四岁这年,“云官”这个名字,已不再是班主口中呼来喝去的代号。它成了城里有名的角儿。你的脸,褪去了孩童的稚嫩,显露出一种惊心动魄的、带着几分冷冽的俊美。你的嗓子,在无数次的嘶哑和磨砺后,清亮中带着一丝独特的、穿透人心的沧桑韵味。你的身段,行云流水,每一个眼神都带着故事。
班主脸上的谄媚,如今是对着你的
他搓着手,弓着腰,小心翼翼地赔着笑
班主云官姑娘,您看今儿这妆……
班主云官姑娘,这是新到的杭绸,给您裁身新行头?
班主云官姑娘,喝茶,上好的雨前龙井!
那副嘴脸,和当年在萧府门房前卑躬屈膝的样子,别无二致,只是对象换了。
你淡淡地应着,眼神平静无波,心里却像结了冰的湖面。这就是“人样”吗?用血泪换来的、踩着师父和桂喜尸骨爬上的、依旧被人当作摇钱树的“人样”?
可你知道,这还不够。远远不够。那个递给你绿豆糕的身影,那双干净的眼睛,像一颗遥远的星辰,始终悬在你心尖上,是你在这污浊泥泞里挣扎时,唯一能仰望的光。
直到那一天
戏园子里人声鼎沸,座无虚席
今日唱的是《杜十娘怒沉百宝箱》。你扮那痴心错付、刚烈决绝的杜十娘。当唱到“想当初海誓山盟情意重,到如今翻脸无情似秋风”时,那积压了数年的委屈、不甘、愤怒,以及对这凉薄世道的控诉,如同决堤的洪水,汹涌地灌注进唱腔和身段里。水袖翻飞,似怒涛拍岸;眼神凄厉,如寒刃出鞘。满堂喝彩声几乎掀翻了屋顶。
就在你转身,准备演绎那悲愤投江的最后一幕时,眼角的余光,如同被命运的手指轻轻拨动,精准地捕捉到了台下前排雅座里的一个身影。
水绿色的衣衫
乌黑柔亮的发,梳着时兴又利落的发髻,没有繁复的珠翠,只斜簪着一支素雅的玉簪。一张脸,褪去了幼时的圆润,显露出少女的清丽轮廓,眉眼依旧清澈明亮,却多了几分沉静和……一种难以言喻的、仿佛见识过更广阔世界的从容气度。
是她!
萧遥!
心脏在那一瞬间,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,骤然停止了跳动,随即又疯狂地擂动起来,几乎要撞破胸膛!血液猛地冲上头顶,又在刹那间退得干干净净,手脚冰凉。台上的灯光似乎变得格外刺眼,台下黑压压的人头模糊成一片晃动的暗影。唯有那张脸,那双眼,清晰得如同烙印,穿透了时光,穿透了喧嚣,直直地撞进你的灵魂深处!
是她!真的是她!
喉咙里翻涌起一股强烈的酸涩,几乎要冲破唱腔的束缚。你死死咬住下唇内侧的软肉,用尽全身的力气维持着杜十娘的悲愤决绝,将最后那段控诉命运的唱词,唱得字字泣血,声声含泪。水袖甩出,带着玉石俱焚的决绝,仿佛要将这满堂喝彩,连同这吃人的世道,一同沉入冰冷的江底!
戏终落幕,满堂彩声雷动。你强撑着躬身谢幕,目光再次投向那个位置。萧遥没有像旁人那样热烈鼓掌,她只是静静地坐着,那双清澈的眸子定定地望着台上,望着你。隔着灯火和人潮,你似乎看见她眼中……有水光一闪而过?是错觉吗?
顾不得卸妆,只匆匆摘了沉重的头面
刚回到后台,一个穿着干净利落青色短褂、身姿挺拔的老者便走了进来。他目光澄净,行动间带着一股训练有素的沉稳,与戏班后台的杂乱格格不入。
他径直走到你面前,无视了周围人或好奇或谄媚的目光,微微颔首,声音不高,却清晰有力
林从斌云官姑娘?在下林从斌,萧府七小姐的随从。我家小姐想请姑娘一叙,就在园子后门外的小石桥边。不知姑娘可否赏光?
萧遥!她要见我!
一股巨大的、混杂着狂喜和酸楚的洪流猛地冲垮了心防。你几乎站立不稳,指甲深深掐进掌心才勉强维持住表面的平静。
你看向班主
班主脸上的谄媚笑容僵了一下,绿豆眼里飞快地闪过一丝为难和算计。萧家!还是那位七小姐!这后台人多眼杂,传出去……但眼前这个“云官”,早已不是当年任他打骂的小丫头,她是摇钱树,是戏班的招牌!
班主哎哟,七小姐相请,那是天大的体面!
班主搓着手,脸上的笑容重新堆起,带着十二分的讨好
班主云官姑娘快去!快去!这里我盯着!放心,放心!
他一边说,一边用眼神示意我赶紧走
看着班主那张瞬间变色的脸,看着他眼中那熟悉的、因权势而起的卑微,一股冰冷的、带着讽刺的笑意,无声地从心底蔓延开来。看,这就是“人样”。当你有了价值,连班主也得在你面前弯下腰。
你对着林从斌轻轻点了点头,声音因为强压的情绪而微微发哑
云官有劳带路
小石桥静卧在夜色里,桥下的流水泛着微弱的月光,潺潺流淌。夜风带着水汽和草木的清新气息拂面而来,吹散了后台的脂粉和汗味。你站在桥头,看着那个背对着我、凭栏而立的水绿色身影。她的背影挺拔而沉静,不再是当年回廊里微微弯着腰、带着点好奇的小女孩。
她似乎听到了脚步声,缓缓转过身来
月光如水,温柔地勾勒着她的面容。清丽,沉静,眼神明亮而坦荡,带着一种超越年龄的通透。她看着我,目光在我脸上停留片刻,仿佛在确认什么,随即,嘴角缓缓扬起一个温暖而真诚的笑容。
萧遥果然是你
她的声音清越依旧,却多了几分沉稳的力量
萧遥我记得你的眼睛
萧遥在台上,我就认出来了
那笑容,那声音,如同暖流,瞬间融化了心口的坚冰。千言万语堵在喉咙里,最终只化作一句带着微颤的轻唤
云官……小姐
萧遥别叫小姐
她走近几步,离你只有一臂之遥,那股清雅的、混合着书卷和阳光的淡淡气息再次萦绕过来
萧遥叫我萧遥就好
萧遥这些年……你过得还好吗?
她的目光落在你身上,带着毫不掩饰的关切
过得好吗?脚底的旧伤在隐隐作痛,桂喜空洞的眼睛在记忆里闪过,师父枯槁的手死死抓住你手腕的冰冷触感……无数画面在脑中翻腾。
你张了张嘴,最终只是扯出一个极淡、极苦涩的弧度
云官……活着
两个字,重逾千斤
萧遥的眼神黯了一下,掠过一丝心疼,随即又变得坚定。她看着你,月光下她的眼睛亮得惊人
萧遥你唱得真好。杜十娘的愤怒和绝望……你全唱出来了。那不是演,是……你心里的声音吧?
她懂!她竟听懂了!
一股强烈的酸涩猛地冲上鼻腔,眼眶瞬间发热。你慌忙低下头,掩饰着几乎要夺眶而出的泪水。这些年,所有的委屈、挣扎、不甘,似乎都在她这句轻柔的话语里找到了出口。
萧遥你……
萧遥的声音再次响起,带着一丝迟疑,却又异常认真
萧遥你叫什么名字?我是说,你自己的名字
名字?
你抬起头,茫然地看着她。柳芽儿?早已埋葬在旱地龟裂的缝隙里。云官?那是班主强加的、属于戏台的符号。你……有过自己的名字吗?
你缓缓摇头,声音干涩
云官没有……我没有名字
萧遥微微一怔,随即眼神变得更加柔和,带着一种深思。她静静地凝视着你,月光洒在她脸上,如同镀上了一层温润的光晕。她的目光,不再是当年单纯的怜悯和好奇,而是带着一种平等的、仿佛在重新认识一个灵魂的郑重。
过了片刻,她缓缓开口,声音清越而笃定,像玉磬敲在寂静的夜色里
萧遥云中之笙,清音可破九霄。笙,乃雅乐之器,其声清越,其质高洁。纵生于泥沼,其音不改其志
她微微一顿,目光灼灼地看着你,仿佛要将这两个字刻进我的生命里
萧遥从今往后,你就叫‘云笙’,可好?
云笙
两个字,如同惊雷,在你死水般的心湖里炸开!
云中之笙……清音破九霄……生于泥沼,其音不改其志!
不再是泥土里的“芽儿”,不再是戏台上的“官”
是云中之笙!
是清越的、高洁的、能穿透云霄的声音!
滚烫的泪水,再也无法抑制,汹涌地冲出眼眶,滑过脸颊上尚未洗净的油彩,留下温热的痕迹。你望着眼前这个为你命名的少女,望着她眼中那明亮如星辰的、带着期许和力量的光芒,喉咙哽咽得说不出一个字,只能用力地、用力地点头。
夜风吹过石桥,吹动萧遥水绿色的衣袂,也吹散了你心头积压多年的阴霾。桥下流水潺潺,仿佛在应和着这个崭新的名字,流向一个未知的、却似乎有了些许微光的远方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