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永巷夏夜,凄风如刃,掠过齐煌的面庞。她跪伏于青石板上,素手浸于寒彻骨髓的冰水中,木然浣洗着堆积如山的罗裳。世人只道她采选之日触怒中宫,虽得齐容华青眼收留,终究沦落至此,与永巷诸婢无异。
“速浣!暮鼓前需毕!”
监工老妪扬鞭击打盆沿,水花四溅,浸透她单薄衫裙。
齐煌未抬螓首,惟将手中锦缎揉搓更甚。此乃绣金凤纹华服,属中宫近侍翠莺所有。纤指抚过锦上繁复纹样,眸光却愈发沉凝如潭。
忆及昨夜对齐荃的殷殷嘱托,心下暗忖,这些言语当能助她几分:
齐煌静姝,时局如此,你虽无力自保,尚可韬光养晦。陛下在时,汉宫尚能护你周全;如今龙驭上宾,你便只能倚仗己身。若实在惶恐无依,或可投奔长乐宫太后。然郑昭仪已侍奉在侧,太后未必能全心护你。切记,害人之心不可有,防人之心不可无。中宫在位一日,你与六宫妃嫔便该同气连枝。
齐煌再者,入口之物,纵是一滴清水,也当慎之又慎。若真到了山穷水尽之时,定要遣锦瑟来永巷寻我,我必为你筹谋。
齐煌此番贬谪,于我未必不是机缘。永巷深处,定藏有苏娥皇的罪证。莫要为我忧心,你若能安好,便是对我最大的慰藉。
离了玉堂殿,齐荃已是珠泪涟涟,齐煌见幼妹如此情状,心下亦如刀绞。然思及当下时局,只得与锦瑟交代妥当,继而把心一横,径往永巷而去。
齐煌苏后......
她于心中暗忖,贝齿不觉紧咬朱唇。忆及采选之日,苏娥皇见己容颜时那般失态,纤指不由抚上面颊。那妇人定是从自己容貌中窥见了什么。如今六宫之中,确无人敢与中宫抗衡。
然,若是在魏劭登基前呢?
天下皆知,魏劭元配乃焉州乔氏之女,然乔氏常年沉疴缠身,恰在魏劭登基拟定位份之时香消玉殒。因魏乔两家世仇,乔女君竟不得入魏氏祖茔,被苏娥皇弃于乱葬岗中。而后,魏劭便立了苏娥皇为后。
齐煌心念一转:能倾覆苏娥皇之秘,必系于已故乔氏女君之身。
七日光阴倏忽而过,玉堂殿内杳无音信。更深漏静时,齐煌蜷于阴湿角落,耳畔尽是永巷宫娥呜咽之声。纤指轻抚襟内一方素绢——此乃离家之时,母亲暗塞于她的贴身之物。
齐煌岂能就此认命。
齐煌暗自低语,玉指将绢帕攥得愈紧。
翌日浣衣毕,齐煌趁闲留意往来永巷之人,佯作无意与各宫小宫女攀谈,探问宫中近况。她发觉,永巷虽为冷僻之地,却也是消息汇聚之所——虽无贵人亲临,但各宫总管、黄门官、老嬷嬷皆会来此领月例。
一小宫女低声道:
龙套女听闻齐容华娘娘染恙。太医诊脉,说是旧疾复发,可娘娘先前分明康健。
齐煌手中动作微滞,继而如常浣衣,漫不经心问道:
齐煌齐容华娘娘幼时微恙,若仔细调养,倒也无碍。不知是哪位太医诊的脉?
小宫女思忖片刻。
龙套女是太医令刘大人。刘大人乃陛下身边的老人,自陛下尚为巍侯时,便为府上侍医。曾侍奉已故太皇太后,如今太后娘娘亦是他照看,连陛下的头疾也由他诊治。只是……
她忽地噤声,掩唇四顾,见周遭无人,方松了口气,压低嗓音续道:
龙套女听闻他与皇后娘娘不甚相合,全赖陛下庇护,才未遭……
齐煌垂首,掩去眸中精芒。
——她需寻得更多佐证。
机缘忽至。那日微雨,齐煌做完女红,竟在永巷深处瞥见锦瑟身影。二人寻了处僻静角落,齐煌低声问道:
齐煌可是容华娘娘遣你来?有何要事?
锦瑟摇首,自怀中取出一方素帕,裹着些许药渣,道:
锦瑟前日容华娘娘受皇后惊扰,确染了些许风寒。太医令诊为旧疾复发,娘娘却道姐姐通晓岐黄,特命我携此药渣来,请姐姐一辨可有异样。
齐煌接过,就着微光细看——麻黄、桂枝、杏仁、甘草,皆是寻常驱寒之药,倒也无甚蹊跷。她抬眸问道:
齐煌药方可还记得?能否诵来?
锦瑟背道:
锦瑟麻黄三钱,去节;桂枝二钱;杏仁三钱,去皮尖;甘草一钱,炙。煎煮之后服下。
齐煌细察药渣无虞,遂交还锦瑟,低声道:
齐煌此物既验,当焚之以绝后患,莫教中宫之人得见。另有一事相托——可借容华之名,请太医令刘大人来永巷义诊?只道是为宫人诊脉,我需寻机与他叙话。
锦瑟领命而去。
这一等,竟是半月有余。直至太医令循例为永巷宫人义诊之日,齐煌方得机缘。她刻意排在末位,待其余宫人诊毕,已是暮色四合,宫门将闭之时,方才得见刘太医。
刘太医抬眼望见齐煌,竟是一怔,不由以手拭目,凝神细观良久,终是抚须叹道:
龙套老眼昏花,竟至于斯。
齐煌太医多虑了。
齐煌轻抬皓腕,任刘太医诊脉。一炷香后,太医收手道:
龙套姑娘脉象平和,倒是通晓岐黄之术,方能在这永巷之中保全自身。这般情形,与当年...大不相同。
此言一出,齐煌心中了然。她这张脸,果真是与那已故的乔家女君相似,难怪苏娥皇见之生惧。
得此印证,她心中五味杂陈。乔女君在渔郡素有贤名,若能借此容颜,寻访当年从渔郡入宫的老人...
未及她主动寻访,一个深夜,竟有人自投上门。
“老身昔年在渔郡侍奉乔女君,虽非陪嫁,却知女君贤德。”一位满脸沟壑的老宫人压低声音,“那夜...中宫来过之后,女君便...”话音未落,已是哽咽难言。
“太皇太后仙逝得早,再无人庇护女君。我等只能眼睁睁看着那苏氏,一点一点...”老宫人颤抖着攥紧衣袖,“是老奴们无用啊...”
齐煌轻抚老妪枯瘦的手,温言道:
齐煌嬷嬷且宽心,天理昭昭,终有水落石出之日。
她心中暗忖,值此陛下在前朝肃清苏氏之际,正可借机重翻这桩旧案。又闻嬷嬷所言,太皇太后当年身子骨较之朱太后更为硬朗,却骤然薨逝......
思及此,齐煌眸色渐深——这渔郡旧事,怕是藏着不少隐秘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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