春雷碾过屋脊时,柳芽儿正往豆腐车上盖油布。雨点子砸在青石板上溅起土腥气,市集顿时乱作一团。卖酱菜的罗嫂子尖着嗓子嚷:"杀千刀的老天爷!刚晒的萝卜干哟!"
"芽丫头!"卖柴的张伯顶着簸箕冲过来,"快收了你家豆腐板!"
柳芽儿手忙脚乱地捆麻绳,鬓角的碎发糊在脸上。忽然有片阴影笼在头顶,带着灶火气的粗喘声近在耳畔:"用这个挡!"
赵阿成把茶馆的旧油伞塞进她手里,自己却抱着头往雨里冲。柳芽儿拽住他湿透的后襟,"伞你拿去!"
"我跑得快!"他指着茶馆方向,"掌柜的催着搬茶饼..."话没说完就被惊雷截断,豆大的雨点砸得伞面噼啪响。
柳芽儿把伞柄往他怀里推,"淋病了谁给茶馆扛货?"
两人推搡间,伞骨"咔"地折了根。赵阿成急得跺脚:"你看!好好一把伞..."
"阿成哥!"福贵从茶馆二楼探出身子怪叫,"掌柜的说你再磨蹭,今晚就睡马棚!"
柳芽儿趁机把伞塞回去,"我往东街檐下躲会儿就成。"她弯腰去扛豆腐板,粗麻绳却突然绷断,木板"哗啦"散在泥水里。
赵阿成把伞往车辕一插,蹲身就去捞豆腐,"可惜了这板嫩豆花..."
"别碰!"柳芽儿拍开他的手,"沾了生水要酸坏的!"雨水顺着她鼻尖往下淌,青布衫紧贴在单薄肩头。
赵阿成解了外衫要往她身上披,忽听得茶馆传来陈掌柜的怒喝:"赵阿成!三十斤茶饼泡了水,卖了你都赔不起!"
柳芽儿推他:"快去!"
"那你..."
"我找吴婶挤挤!"
赵阿成抓着伞进退两难,忽然瞥见豆腐车底的麻袋。他扯过袋子顶在头上,把完好的油伞往柳芽儿怀里一搡:"伞骨第三根有机关!"转身冲进雨幕。
柳芽儿怔怔地望着他消失在雨帘里,怀中的伞柄还带着体温。她摸索到第三根伞骨,指腹触到缠得厚厚的布条——粗麻线绕着伞骨缠成防滑纹,渍着经年的茶垢。
"死脑筋..."她抹了把脸上的雨水,嘴角却翘起来。伞面忽地往右倾斜,露出福贵嬉笑的脸:"柳姐姐好福气,成哥儿把自己的命根子都给你了。"
"浑说什么!"
"这破伞他当宝贝似的,"福贵挤到伞下,"去年李员外要拿新伞换,他愣是抱着伞在雨里蹲了半宿..."
柳芽儿把伞往他那边倾了倾,"茶馆不缺伞吧?"
"哪是不缺!"福贵压低声音,"这是成哥儿娘留下的..."他突然噤声,缩着脖子溜回茶馆。
雨势渐小时,柳芽儿抱着伞站在茶馆后院。马厩传来赵阿成的喷嚏声,混着陈掌柜的斥骂:"淋成落水狗还有脸要姜汤!"
她踮脚张望,瞧见赵阿成正拧着衣摆,脚边堆着湿茶饼。福贵蹲在廊下啃馒头:"成哥儿,柳丫头来还伞啦!"
赵阿成差点打翻竹匾,"就说...说我不在!"
"伞都不要了?"
"让她搁门房..."
柳芽儿"啪"地把伞拍在石桌上,惊得赵阿成跳起来。她揪着滴水的袖口冷笑:"原是我多事,修什么伞骨..."
"你修了?"赵阿成抢过伞撑开,第三根伞骨缠着簇新的蓝布条,接口处还绣了朵歪歪的柳叶。
福贵凑过来"啧"了声:"定是拿裁衣裳的边角料缝的!"
柳芽儿耳尖通红,"烂布头罢了!"转身要走,却被赵阿成拦住:"伞...伞你拿去..."
"茶馆的伞我怎好..."
"我的!"赵阿成急得咳嗽,"我...我自己的!"
满院水洼泛起涟漪。福贵啃完最后一口馒头:"成哥儿蒙谁呢?这伞柄的'周'字还是掌柜的拿烙铁烫的..."
陈掌柜的烟杆突然从窗棂伸出,敲得福贵抱头鼠窜:"偷懒的猢狲!后厨的水缸见底了!"
柳芽儿摸着伞柄的烙印,"既是茶馆的..."
"我赔!"赵阿成从裤腰暗袋摸出串铜钱,"工钱够赔的!"
柳芽儿扫过他磨破的草鞋,"伞我收着,钱你留着买鞋。"她故意晃了晃伞,"反正这伞骨..."话未说完,伞面突然"哗啦"翻转,露出内侧补丁摞补丁的伞纸。
赵阿成慌手慌脚地收伞,"我...我回去重糊..."
"糊什么!"柳芽儿指着伞面边缘的墨迹,"这云纹描得倒别致。"
"去年中秋帮王秀才抄书,他教的..."赵阿成声音越来越低,"原是想遮补丁..."
檐角雨滴砸在青砖上。柳芽儿忽地展开伞,"描云的手艺抵得过十把新伞。"伞骨转动时,补丁上的墨云竟似在雨中流动。
福贵挑着水桶经过,"成哥儿!井绳又断了!"
赵阿成往腰间别柴刀,"就来!"他转身对柳芽儿作揖,"伞..."
"修好了自然还你。"柳芽儿抱着伞往外走,"伞绳旧了,我重编条..."
"使不得!"赵阿成追到门口,"粗活我来..."
柳芽儿在门槛处回眸,"赵阿成。"
"在!"
"伞在我这儿,"她指了指茶馆前厅,"你再耽搁,陈掌柜该砸算盘了。"
暮色染红市集时,柳芽儿坐在豆腐车旁编伞绳。卖绒花的张婶凑过来瞧:"芽丫头这手法,倒像编同心结。"
"普通八字结罢了。"柳芽儿把染坏的裙布撕成细条,靛青布条掺着鹅黄丝线,"反正料子废了。"
张婶拈起根黄线,"哟,这不是上元节剩的灯笼穗?"
柳芽儿手一抖,线头缠上指节。那日赵阿成扎的兔子灯,用的正是这种金线。
对街茶馆忽然传来喧哗。柳芽儿抬头,看见赵阿成正扛着米袋往后厨挪,破草鞋在湿地上打滑。她咬断线头起身:"张婶帮我看会儿摊。"
后巷积水映着晚霞,柳芽儿把新编的伞绳塞进门缝。福贵蹲在墙根啃烧饼:"直接给成哥儿呗,他刚被掌柜的踹去通灶眼..."
"谁给的?"赵阿成灰头土脸地钻出灶房,掌心还沾着煤灰。
柳芽儿甩了块湿帕子给他,"伞绳。"转身就走。
"等等!"赵阿成在衣摆蹭干净手,从怀里掏出个油纸包,"绿豆糕...没放错盐..."
柳芽儿接过时触到他龟裂的指尖,"手..."
赵阿成把手藏到背后,"灶灰抹的!"
福贵吐出烧饼渣:"屁!通烟道让铁片划的!"
柳芽儿扯过他的手,伤口还在渗血。她解下新编的伞绳,"临时找不到布..."
"别!"赵阿成缩手,"这么好的绳..."
"伞在我这儿,"柳芽儿低头包扎,"我说了算。"
福贵突然嚷起来:"成哥儿!灶膛火窜出来了!"
赵阿成拔腿就跑,柳芽儿望着他腕间的青黄绳结,忽然笑出声。伞绳尾端的小流苏扫过伤处,像只扑棱的黄雀。
次日清晨,柳芽儿在豆腐车旁摆弄油伞。赵阿成来买豆腐时,盯着伞柄的新绳结直搓手:"我...我拿工钱..."
"接着。"柳芽儿抛给他个油纸包,"伞骨松了,拿绿豆糕抵修伞钱。"
赵阿成解开麻绳,纸包里躺着三块梅花酥,糖霜里掺着桂花蜜——正是他最爱偷看的青花碗里的配料。
福贵从茶馆二楼吊下身子:"成哥儿!伞绳当腕带美得很呐!"
赵阿成举着烧火棍追打,腕间青黄绳结跳脱如游鱼。柳芽儿转动伞柄,檐角晨光漏过补丁云纹,在她鼻梁投下细碎的光斑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