初记

东京的一处宅院里，身穿素色罩衫的姑娘跪坐在斑驳的木地板上，望着一旁的铜镜出神。

夜色渐渐笼罩至身旁，抬头看着天空中的明月，一步步走向庭院。“小姐，今天是月圆之夜。”身后紧跟着我的李姨说道。“东京的夜晚始终是比不上当年……天色不晚了，小姐记得早日休息。”看着眼前沉溺于月色的人，不知该做出什么反应，只怕打扰到自家小姐，于是默默回房。

跟随着月光的步伐，我一步步来到院中的泉水旁，看着水面佛过的微风将月亮扰的弯曲不平，不禁伸手碰向那抹崎岖，指尖轻触水面的瞬间，冰冷的触感激得我缩回手。水中倒影却依旧保持着伸手的姿势---那不是我。

穿着月白长衫的身影在波纹中渐渐清晰，他束发的锻丝被夜风吹的扬起 袖口微湿仿佛被惊扰的鱼 纷纷往里跑去。

“姑娘是否在看这水中明月。”那人突然开口，惊得我连忙向后摔去，待起身时，仍见那少年郎映在水面中央。

“你是谁？”

“在下田柾国 康熙六十年生人。”

不知哪处的风，将水面扰的模糊一片，连带着墙上的日历也变了模样，等我回过神时，水面早已没了那人的模样，只是那日历却不知何时发了黄，悄悄的垂挂在墙壁旁。

李姨的脚步声惊碎了满庭月光。我慌忙将洒金笺塞进袖口，冰凉的纸页贴着肌肤滑动，像一尾刚离水的银鱼。廊下的风铃草沾着夜露，在穿堂风里轻轻摇摆，叶尖的水珠坠地时，竟在石板上晕开淡淡的墨痕。

“小姐脸色这样白，莫不是魇着了？”李姨把薄毯披在我肩头，她围裙上还沾着晚饭时煮味噌汤的雾气。我摇摇头，腕间的五色绳突然收紧，勒出一道浅浅的红痕。

子夜时分又被檐角铜铎惊醒。月光把樟纸门照得透亮，庭院里的泉水声比往常更清冽些。鬼使神差地摸出枕下的洒金笺，纸上的"国"字洇着水汽，竟在月光下浮起细小的银鳞——那是混在墨里的银杏叶脉络。

泉水比白日里更明亮了，月轮沉在水底，像枚泡发的宣纸团扇。我拾起池边的鹅卵石轻敲水面，涟漪荡开处忽然凝出半幅黛色衣角。少年郎这次坐在青石上，未束的长发垂进水里，发梢游着几粒星子似的荧光。

“姑娘的袖口沾了朝颜花的颜色。”他忽然转头轻笑，惊得我后退半步。这才发现睡衣袖子上真有块淡蓝污渍，是白日里修剪桔梗时蹭到的。

水面开始浮现细碎的画面：他书房窗外的竹影，砚台边正在融化的雪水，还有半卷写着"戊戌年桂月"的账册。我想起阁楼铁盒里那封康熙六十年的地契，墨迹间也渗着相似的松烟气息。

“你看得见我吗？”我蹲下身去撩拨水面，指尖却穿过他虚晃的倒影。少年郎的眉间落了片银杏叶，金黄的叶脉突然发出琴弦般的颤音。他若有所觉地仰头，月光便顺着鼻梁流进衣领。

这时东厢房传来瓷器碎裂声，水中的画面应声破碎。等我再凝神望去，只余晃动的月影里游着几尾锦鲤，鱼尾扫过处泛起三百年前的铜绿。

晨光初现时，墙头的日历又蜷曲了几分。我躲在被炉里反复摩挲那张洒金笺，纸面渐渐显出水波纹的暗记——正是老宅泉水特有的涟漪形状。李姨在厨房煮红豆汤的香气飘进来，混着笺纸上若有若无的沉水香，竟调和出奇异的暖意。

午后打扫阁楼时，在祖母的螺钿首饰盒底发现个暗格。褪色的红绸布里裹着半块残墨，缠枝莲纹间嵌着星星点亮的银砂。当我把墨块举到窗前时，那些银砂突然流动起来，在阳光里拼出个模糊的"田"字。

黄昏时分又蹲在池边。这次特意换了件月白浴衣，袖口绣着与五色绳相同的螭纹。水面平静如常，倒映着昭和二十年的晴空。直到暮色染紫云层时，忽然有朵重瓣山茶落在池心——那是我清晨别在鬓边的朱色茶花。

涟漪荡到第七圈时，少年郎的倒影裹着夜露浮现。他手中握着半块残墨，莲纹间的银砂正与我手中的残片遥相呼应。我们隔着水面同时举起墨块，三百年的月光突然有了重量，压得池中锦鲤齐齐沉入水底。

“原来在姑娘这里。”他的声音带着晨雾般的笑意，“这墨要配惊蛰那日的雨水研开，写出的字能保存三个甲子...”

西厢房突然亮起的电灯刺破暮色，水中的幻象雪花般消散。只有掌心不知何时多了粒银砂，在渐暗的天光里明明灭灭，像颗来自雍正元年的星子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