晨露未晞时,阁楼木窗不知何时开了条缝,鸽群的扑腾声惊醒了我。青灰色的尾羽飘落在祖母的佛龛前,羽根处沾着暗红朱砂,像是岁月沉淀下来的痕迹。
昨夜攥在手心的银砂,如今已凝成冰片,对着光能看见里面封着半片带箭痕的银杏叶,仿佛诉说着一段久远的故事。
李姨端着早饭进来时,我正用银箸拨弄茶碗里的渍梅。“小姐最近总往池边跑呢。”她突然开口,围裙带子上的补丁是江户小纹的样式,带着几分古朴的气息。“老辈人说这池子通着地脉,战时还浮起过带刀伤的鲤鱼。”
这话让我险些打翻味噌汤。汤底沉着几粒白果,咬开时竟尝到铁锈味。腕间的五色绳突然发烫,绳结里不知何时缠了根玄色丝线——那分明是清代弓弦常用的马尾鬃,冰冷而坚韧。
午后的阳光把泉水晒成琥珀色,波光粼粼间仿佛藏着无尽的秘密。
我故意将残墨浸入水中,墨块上的银砂立即化作游鱼四散。水面突然沸腾般涌起气泡,某个瞬间竟映出铠甲的反光。待要细看时,却只捞起一片嵌着箭簇碎片的银杏树皮,指尖触碰到的那一瞬,仿佛还能感受到曾经的锋利。
“小姐!邮差送了奇怪的东西。”李姨抱着个桐木盒站在廊下,盒盖的漆画竟是两只争夺玉佩的螭龙。盒内铺着干枯的艾草,躺在正中的青铜箭簇还沾着三百年前的苔藓。箭尾刻着极小的小篆:“国”。
暮色染红纸门时,水池终于起了变化。少年郎这次束着武弁,玄色箭袖裂开一道血痕。他背后的星空正在燃烧,银河倾泻在折断的长枪上,枪头还挑着半幅残破的“田”字军旗。
“姑娘可会包扎?”
他撕下内衫下摆的动作带着武将特有的利落,染血的指尖划过水面时,竟有星火坠入池中,“这月纹铜镜原是我田家调兵信物……”
话音被突如其来的雷声截断。我这才发现他身后的雕花窗竟是破碎的,窗外飘着雍正元年的雪,雪片里混着带火星的箭雨。
少年郎突然转身挥剑,剑锋斩落的流矢穿过水面,化作我脚边几片灼焦的银杏叶。
暴雨倾盆而至。水中的画面在雨帘中忽明忽暗,时而见他伏案书写时低垂的睫毛,时而见他在沙盘前推演阵法的竹签。当雷霆劈开夜幕的瞬间,分明看见他左肩胛骨处盘踞着螭龙刺青——与我铜镜边缘的纹样分毫不差。
“别看。”
他突然用染血的掌心遮住水面,指缝间漏出的战场嘶吼声震得池水翻涌。
“姑娘的眼睛该看花开……”
东厢房的保险丝就在这时爆出火花。等手忙脚乱修理完毕,池中只剩那支青铜箭簇在月下泛着冷光。箭身密布着细如发丝的刻痕,对着放大镜细看,竟是首用血书写的边塞诗。
那夜阁楼传来异响。举着烛台查看时,发现墙角的老衣箱渗出铁锈味。箱底整整齐齐叠着件裂帛战袍,心口位置用金线绣着“柾国”二字。更惊心的是残破下摆里竟裹着本《武经总要》,书页间夹着张焦黄的粮草清单——日期正是康熙六十年霜降。
此后三日池水始终结着薄冰。直到满月夜提着纸灯笼去照水面,冰层下突然涌起金戈铁马的幻影。
少年郎银甲红缨的身影在千军万马中时隐时现,手中长枪挑起的不是敌将首级,而是半块染血的残墨。
“接着!”
他的呼喊穿透三百年的冰层,我下意识伸手去接,却只捧住满抔清辉。直到掌心传来刺痛,才发现握着片锋利的墨刃——正是那残墨缺失的一角。
晨光中墨刃渐渐软化,凝成滴朱砂泪坠入池中。泉水突然沸腾,浮起一件月白中衣,袖口螭纹与我浴衣上的绣样恰好拼成完整图腾。
中衣内袋藏着张军机图,背面用簪花小楷写着:“今夜子时,镜中相见。”
李姨在楼下唤我用早饭时,铜镜突然蒙上水雾。雾气凝结成冰花的瞬间,镜中闪过少年郎执笔的手——那虎口处的茧子,分明是常年握剑才有的形状。
原来,竟是能文能武的少年郎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