弦音

晨起时发现枕边落着片湿漉漉的银杏叶，叶脉间凝着未化的雪粒。李姨推门送来新制的梅子糖，瓷碟边缘沾着星点银砂，在阳光下泛着冷冽的光。

"后院的古井今早结了冰纹。"她擦拭着窗棂上的雾气，"冰花里冻着好些银砂子，倒像是天上落的星屑。"我低头含住梅子糖，甜味里裹着淡淡的铁锈味，像咬破了舌尖的血珠。

铜镜蒙着晨雾时，我试着将玉佩贴在镜面。翡翠突然变得滚烫，镜框上的螭纹竟渗出松脂，在镜面凝成行小字："今夜子时，带琴来。"

阁楼的老衣箱不知何时开了条缝。掀开箱盖时，霉味里混着熟悉的沉水香，那件裂帛战袍上竟叠着把焦尾琴。琴身缠着褪色的红绳，绳结样式与我腕间的五彩丝绳一模一样。

子夜的月光把回廊照得发蓝。抱着琴踏过木质地板时，每一步都惊起细小的银砂。池水安静得像块墨玉，倒映着三百年未变的北斗七星。

镜面泛起涟漪时，我正拨响第七根琴弦。少年郎的身影从水波中浮起，他散着发，月白中衣外随意披着件玄色大氅，衣摆沾着未化的雪粒。

"这琴该这样调。"他虚虚握住我拨弦的手，腕骨处的温度透过三百年光阴传来。琴弦突然泛起银光，震落的松香凝成流萤，绕着我的发梢打转。

水面忽然浮现零碎画面：他十五岁生辰时在琴身刻下"国"字，我五岁那年踮脚触碰阁楼的铁盒。当我们的指尖同时按在宫音时，池中锦鲤突然跃出水面，鳞片映出满室烛光——那是他书房里将熄的残烛。

"别分心。"他虚握的手引着我的指尖滑向商音，我后颈忽然触到温热的呼吸。转头时只瞥见他浸在月色里的侧脸，睫毛上凝着辽东的霜雪。

琴声惊飞夜鸦的刹那，镜面突然裂开冰纹。他身后的屏风轰然倒塌，纷飞的纸页中有张穿过虚实，落在我膝头化作银砂。

那是半封未寄出的信，开头写着"见字如晤"，落款处晕开的墨迹像滴眼泪。

"别看这个。"他徒劳地伸手遮挡，腕间滑落的细绳缠上我的脚踝。我慌乱去解，却发现绳结竟与焦尾琴上的红绳系法相同。

五更天的露水打湿了琴身。抱着琴回屋时，发现琴轸里塞着片带牙印的杏脯——那是我昨夜含过的梅子糖，此刻却泛着雍正年间的霜色。

午后洗衣时，皂角水里浮起缕乌发。李姨晾晒被褥时说："这头发足有七尺长呢，倒像是古画里公子的发式。"我盯着盆中打转的发丝，突然记起昨夜他垂落肩头的长发。

铜镜在黄昏时蒙上水雾。我试着将银杏叶贴在镜面，叶片突然化作银砂流动，拼出"戌时三刻"的字样。腕间的五彩绳无端收紧，在皮肤上勒出淡红的琴弦纹。

他出现时带着满身风雪气，玄色大氅下露出半截染血的绷带。我下意识去摸镜面，他却后退半步："脏。"

血珠顺着指尖滴落，在镜面绽开成红梅。

"教我弹《长相思》吧。"我故意拨响变调的羽音。他怔了怔，忽然扯下绷带缠住琴身，血迹在桐木上洇出遒劲的"国"字："要这样按弦。"

当他的虚影覆上我的手背时，池水突然映出双重月轮。较小的那轮泛起血色，照见三百年前的雪夜——少年将军跪在祠堂，将断弦琴推进暗格，指尖血染红了"国"字的刻痕。

五更梆子敲响时，琴弦突然崩断。他徒手接住飞溅的弦丝，血珠穿过镜面落在我眼尾："哭什么？"染血的手指点在我眉心，朱砂痣突然发烫，烫得人眼眶酸胀。

晨起时发现断弦处缠着褪色的红绳，绳结里裹着片带霜的银杏。李姨惊叫着说古井封冻了，凿开冰层时，捞起个青瓷瓶——里面塞着半块染血的细布，正是我昨日扔掉的旧帕子。

暮色染红琴身时，镜中传来断续的琴音。我跟着虚影抚弦，腕间的红痕突然与琴身血字共鸣。当最后一个泛音消散时，池面浮起件月白中衣，襟口绣着的螭纹正与我锁骨处的红痕重叠。

夜露深重时，镜面结满霜花。每个冰晶里都封着零碎画面：他教我辨认星图时滑落的发带，我遗落在池边的木梳出现在他案头，最明亮的霜花里，我们隔着镜面同抚琴弦，血珠与泪珠在月光下串成璎珞。

子时的更鼓惊醒了沉睡的银砂。玉佩突然发出蜂鸣，指引我来到古井边。

井水映着破碎的月，每片涟漪里都站着个他——书生打扮的正在修补琴谱，武将装束的却伸手捞起我坠落的簪子，指腹擦过耳垂时，三百年的月色都醉成了胭脂色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