暮色将漕河染作一匹玄色绸缎,裴珩踩着浸透鱼腥味的木栈道走来时,惊飞了栖在浮尸腕间的白鹭。那具肿胀的尸体被渔网缠成茧状,右手却固执地探出水面,半枚青铜官印在暮色中泛着幽光。
"死亡时辰在寅卯之交。"仵作剖开尸身腹腔,舀出半瓢混着孔雀石粉的河水,"肺叶里有靛蓝色粉末,与罗汉堂灯盏中的石黛相同。"裴珩却盯着尸体左耳——耳垂处有个被鱼群啃噬的旧伤,形状恰似月牙。
这印记他在刑部旧档中见过。二十年前沉没的漕船上,押运官陈平因私藏贡品被黥面,流放途中逃脱时左耳曾被官差射穿。裴珩用银针拨开尸体发髻,果然在后颈寻到片灼伤的疤痕——形如扭曲的卍字,与慧觉住持腕上的一模一样。
子时的梆子声惊破迷雾时,裴珩正在拼合那枚睚眦官印。缺失的右眼处嵌着粒菩提子,浸过尸水的珠子表面浮起层金粉,拼出个梵文"唵"字。他突然将官印按进宣纸,朱砂拓印显现的竟是户部专用的"漕银验讫"纹。
"陈平当年押运的是修葺大慈恩寺的官银。"师爷举着烛台的手一颤,火苗在裴珩眼中投下跳跃的阴影,"但工部记载,那批金箔根本没用在大殿修缮..."话音未落,窗外传来瓦片碎裂声。裴珩推开窗棂时,正见一道黑影翻过院墙,肩头靛蓝斗篷在月下泛着冷光。
追至城隍庙废墟时,黑衣人已没了踪影。裴珩俯身拾起片烧焦的《胡旋舞》残卷,焦痕边缘的齿印与阿史那吞下的描金笺完全吻合。突然,神龛后的草席下传来窸窣声——是个疯癫的老乞丐,正用炭灰在墙上画着九个持剑小人。
"九曜噬月...嘿嘿...金蛇要吞太阳了..."老人混浊的眼中映出裴珩的官服,"二十年前中元夜,我在漕船底舱看见的..."他枯枝般的手指突然掐住自己喉咙,"他们往金箔里掺了骨灰!佛要发怒了!"
五更天的露水凝在裴珩睫毛上。他站在大慈恩寺地宫入口,手中火把照见甬道壁画:接引菩萨的莲座下,工匠正将碾碎的金箔混入泥胎。等等!裴珩贴近墙面——那些金箔里分明掺着人形粉末,而搅拌金泥的工匠腕间,全都系着断裂的菩提子。
地宫深处传来机括转动声。裴珩闪身躲过射来的毒箭时,火把照亮了中央佛龛——本该供奉释迦牟尼的位置,立着尊三头六臂的密特拉神像。神像足下双头蛇的眼珠用孔雀石镶嵌,蛇信子却是两柄波斯弯刀。
"原来如此。"裴珩突然冷笑,指尖抚过蛇鳞刻痕,"暴雨之夜的密室..."他转动右侧蛇头,神像胸口应声开启,暗格里滚出本泛黄的账册。首页写着"咸通三年盂兰盆节供奉",但夹页间却贴着妙音阁的胭脂价目,页脚还有半个沾着口脂的指印。
辰时的钟声震落梁上积灰时,裴珩已在停尸房站了两个时辰。他用龙血树汁涂抹陈平尸身,青紫的皮下渐渐浮现出整幅刺青——竟是张漕河暗流图,标注红点处正是当年沉船的位置。而最诡异的,是死者心口处刺着串数字:七、四、十一...
"是《金刚经》页码!"随行文吏突然惊呼,"第七品'无得无说分',第四句'一切贤圣皆以无为法而有差别'..."裴珩已疾步走向书案,掀开《金刚经》第七页第四行——"如露亦如电"的"电"字旁,赫然留着枚带孔雀石粉的指印。
未时三刻,暴雨再临。裴珩握着从地宫取回的账册推开妙音阁大门,却见阿史那的厢房门窗皆被朱砂画满卍字。推门瞬间,腥风扑面——胡姬悬在梁上,腕间菩提子散落一地,每颗都刻着"陈平"二字。她足尖蘸着胭脂在地上画出半个双头蛇图腾,而妆奁深处,半枚睚眦官印正卡在波斯弯刀的刀鞘里。
"终究是'如露亦如电'..."裴珩拾起阿史那枕边的《金刚经》,夹页间飘落片金箔。对着烛火细看,箔面镂空处正是大慈恩寺全景,而藏经阁的位置标着个血点——那是二十年前盂兰盆节,陈平失踪前最后一夜值守的地方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