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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十一章:沉默的铆钉

普通一工

调令,那张印着冰冷铅字的纸片,像西伯利亚永冻层的一块巨石,轰然砸碎了谢尔金心中刚刚被奖章点燃的、通往莫斯科的微弱火光。他没有咆哮,没有冲进采西科夫的办公室质问,甚至没有在伊万诺夫面前流露出崩溃。他只是变得更加沉默,像一颗被巨大的压力机强行铆进冻土深处的特种钢钉,带着一种近乎悲壮的决绝,更深地扎进了“前进一号”这片吞噬希望的土地。

他默默地接受了“西伯利亚永久性冻土工程技术中心”研究员的任命。喧闹嘈杂、尘土飞扬的工地被冰冷的实验室和堆满图纸的绘图室取代。他的研究对象不再是轰鸣的蒸汽锤和沾满泥浆的钢桩,而是冻土样本的微观切片、保温材料在极端低温下的应力曲线、融沉预测的复杂数学模型。他将对家人蚀骨的思念,转化为一种近乎偏执的专注,疯狂地投入到研究中。实验室的灯光常常彻夜长明,映照着他伏案疾书的身影和那双布满冻伤旧痕、如今又因长期握笔绘图而骨节粗大的手。每一个公式的推导,每一次实验数据的验证,似乎都成了他丈量那遥不可及归期的标尺——仿佛每解决一个技术难题,每让一条道路更坚固一分,就能将莫斯科的距离拉近一寸。

然而,莫斯科的信件,如同定期造访的西伯利亚信风,持续不断地吹拂着他冰封的心湖,激起苦涩的涟漪。玛丽亚的信笺依旧带着莫斯科春日阳光般的温暖气息,字里行间充满了对他获得“西伯利亚建设突击手”勋章的由衷骄傲:“……亲爱的尼古拉,我们的小英雄(小谢尔金)把你的照片贴在床头最显眼的位置,每晚睡前都要说‘爸爸是打败冰冻巨人的英雄!’……” 但在这份骄傲之下,潜流着日益深重、几乎无法掩饰的忧虑和小心翼翼的试探,“……只是,亲爱的,上次你信中提到的春天归期……还有希望吗?孩子最近总是不停地问,‘爸爸打败了怪兽,为什么还不回家?是不是怪兽又变多了?’……他画了好多好多张画,都是我们三个一起在公园,在河边……” 信封里果然塞着小谢尔金稚嫩的涂鸦:色彩明亮的蜡笔画上,蓝天白云下,三个手拉手的小人站在一条开满鲜花、一直延伸到太阳里的路上。那明媚的色彩和简单纯粹的期盼,像一根根无形的针,扎在谢尔金心口最柔软的地方。

回信,成了比研究冻土融沉更让他心力交瘁的苦役。他拿起那支救过他、也记录过他无数思念的德国钢笔,笔尖悬停在信纸上方,仿佛有千斤重。写什么?重复那些“国家需要”、“事业关键”的宏大叙事?这些在组织生活会上掷地有声的理由,在儿子天真的追问和妻子画纸上无声的等待面前,显得如此空洞和残忍。他最终只能落笔,字迹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工整,却透着一股刻意维持的疏离与空洞:“……工作已进入新的重要研究阶段,责任重大,须臾不敢懈怠。莫斯科的春天想必已繁花似锦?小谢尔金一定又长高了……这里的冻土基础研究意义深远,对未来整个西伯利亚乃至国家的开发至关重要……” 他描绘着技术蓝图的壮丽前景,却像一个技艺精湛的绘图员,小心翼翼地绕开了“归期”这个核心坐标点。写完,他常常枯坐良久,看着油灯跳动的火苗,失眠如同窗外无边无际的寒夜,漫长而冰冷。高强度的工作,成了他唯一能短暂麻痹那噬心思念的止痛剂,实验室的灯光,是他对抗内心无尽黑暗的唯一光源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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