1988年的深秋,西伯利亚的寒风已磨砺出刀锋般的锐利,预示着严冬的狰狞。一项代号“北极星”的紧急任务,如同投入技术中心平静湖面的陨石,瞬间激起了千层浪。勘探队在营地西北方近两百公里的极寒荒原深处,锁定了一个对国家尖端工业具有战略级意义的稀有金属矿点。军令如山:必须在冬季彻底封冻、暴雪彻底封锁路径之前,抢通一条能承载重型勘探设备和初期补给车队的生命线!时间窗口,被残酷地压缩至不足三十天!
基地指挥部的空气凝固了。巨大的地图前,采西科夫·耶维尔的目光如同探照灯,在技术骨干名单上反复逡巡。最终,那束光牢牢定格在“谢尔金·尼古拉”的名字上。没有第二人选——他拥有在最恶劣环境中披荆斩棘的实战经验,有解决“死亡冰层洼地”这种地狱级难题的辉煌战绩,更拥有在工人中近乎信仰般的威望。采西科夫亲自召见了他。
“尼古拉同志,”采西科夫的声音低沉而有力,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,像铁锤敲在砧板上。但谢尔金敏锐地捕捉到,这位一向坚毅如铁的指挥官,深褐色的眼瞳深处,掠过一丝极其复杂的微光——那是绝对的信任,是沉重的托付,或许,还夹杂着一丝对谢尔金个人命运轨迹被再次粗暴扭转的、难以言喻的歉疚?“‘北极星’,是国家未来工业版图上最耀眼也最急需的一颗星!时间,是我们最大的敌人;环境,是比冻土更冷酷的刽子手。这是块淬火的硬钢!我任命你为‘北极星’道路工程现场总指挥,全权负责!老伊万经验老到,做你的安全顾问,他的眼睛就是安全规程。伊万诺夫负责后勤,保障你们的血脉畅通。基地所有资源,优先向你们倾斜!我只要一个结果:成功!按时成功!”
谢尔金身体绷得笔直,几乎是本能地吼出回答:“保证完成任务,采西科夫同志!” 这声回答异常响亮,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、近乎解脱般的嘶哑。或许,这突如其来的、几乎不可能完成的绝境任务,正是他潜意识深处所渴望的——一个逃离图纸和数据冰冷囚笼的出口,一个在肉体极限的淬炼中宣泄内心积郁熔岩的火山口。用筋骨的疲惫与伤痛,暂时麻痹灵魂深处无家可归的钝痛。
出发前夜,谢尔金在摇曳的油灯下枯坐了许久。昏黄的光晕将他孤独的身影拉长在简陋的宿舍墙壁上。他拿出厚厚一沓信纸,拧开那支承载了太多记忆的德国钢笔。这一次,他没有斟酌词句,没有描绘蓝图,笔尖流淌出的,是压抑了太久、近乎倾泻而出的、最深沉的温柔。他细细描摹着莫斯科家中早已刻入骨髓的温暖:厨房里炖牛肉混合着月桂叶的浓郁香气,儿子婴儿时期柔软发丝蹭在脸颊的酥痒触感,妻子在灯下为他缝补磨破的工装时低垂的、温柔的侧影……他第一次坦诚地描述起西伯利亚极夜中偶然目睹的、震撼灵魂的极光之舞(那绚烂的绿幔确实曾在某个寒夜垂落天际),描述着工友们围着篝火分享烈酒时粗犷的笑声和歌声中蕴藏的坚韧,描述着他对“北极星”任务艰巨性的清醒认知,以及那份破釜沉舟的决心。信的末尾,墨水似乎因他指尖的颤抖而微微晕开,写下了他生命中最沉重的歉意和最无力的承诺: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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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…我最亲爱的玛丽亚,我最爱的小谢尔金,我爱你们,胜过爱自己的每一次呼吸,胜过爱西伯利亚所有的极光。请原谅我一次又一次的缺席,原谅我那张永远无法兑现的归期车票。这一次,我要去开辟一条通往真正的‘星星’的道路。这条路很短,却可能是我一生中铺过最险峻、最寒冷的一条。等我铺完它… 等我…回来。我向你们保证,这一次,我将用尽生命最后的力量,奔向回家的方向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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他没有写下任何具体的日期,只是在签名“永远爱你们的谢尔金·尼古拉”旁边,笨拙地、极其用力地画了一个小小的、嘴角努力向上扬起的笑脸,仿佛要将所有的歉意和渺茫的希望都凝固在这简单的线条里。
他近乎虔诚地将信纸折好,塞进信封,仔细封口。然后,他找到那位即将押送一批关键设备返回莫斯科的、最可靠的通讯员,将信郑重地、如同托付心脏般交到他手中,声音低沉而沙哑:“瓦西里同志,请务必…亲手,交到我妻子玛丽亚·伊万诺娜手中。这比设备…更重要。” 通讯员看着他眼中从未有过的恳切与脆弱,重重地点了点头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