村里唯一肯借的船是条老木船,船帮裂了几道缝,用油泥胡乱糊着。船老大是个独眼老汉,死活不肯撑船,只肯租。
“加钱?加命也没用!”老汉把竹篙塞给悟空,“那潭心是阎罗殿的入口,谁去谁填坑!”
悟空呲牙咧嘴抓过竹篙,八戒吭哧吭哧把船推下水。
船一离岸,气氛就变了。
四周静得吓人。水面平得像块墨绿色的玻璃,连一丝波纹都没有。远处本还有几声鸟叫,此刻也彻底没了声息。只剩下船桨划开水面的咕噜声,闷得人心头发慌。
“师、师父,”八戒抱着钉耙缩在船尾,“这水也太静了,静得俺老猪心里发毛。”
沙僧蹲在船头,手一直按着降妖宝杖,眉头拧成疙瘩。
只有唐僧站在船中,僧袍下摆纹丝不动,目光平静地望着前方越来越浓的水雾。
悟空一边撑船一边嘀咕:“邪门,这雾哪来的?刚才岸上还晴着呢。”
雾越来越浓,带着一股铁锈混着烂水草的腥气,粘在皮肤上,又湿又凉。
能见度很快降到不足一丈。四周白茫茫一片,连水声都变得模糊遥远,仿佛他们这艘小船正独自漂向一个完全陌生的世界。
“不对!”悟空突然停下竹篙,火眼金睛猛地亮起金光,“水底下有东西!”
他话音未落,老木船猛地一震!
像是有什么巨大无比的东西从船底擦了过去,粗糙的摩擦感让人牙酸。
船剧烈摇晃起来,八戒差点被甩出去,赶紧抓住船帮:“妈呀!啥玩意?!”
沙僧宝杖顿地,稳住船身:“师父,水下有活物,很大!”
唐僧依然站着,只是脚下微微分开,船身的晃动到了他那里就莫名平息了。他弯腰,手指探入冰冷的潭水,蘸了一下。
抬起手,指尖那点水珠竟带着一丝极淡的墨色,还在微微蠕动。
“不是活物。”唐僧捻碎水珠,“是怨煞凝成了实质。”
八戒脸都白了:“怨、怨煞?那得死多少人……”
话没说完,船底又是轰隆一声巨响!
这次不是擦过,而是结结实实的撞击!
老木船直接被撞得离水一尺多高,又重重砸回水面,裂缝里的油泥噗噗往下掉。
“受不了了!”悟空抡起金箍棒就要往水里砸。
“悟空。”唐僧叫住他,“砸烂了船,你驮大家过去?”
悟空噎住,讪讪收棒:“那咋办?让它这么撞?”
唐僧没回答,走到船边,忽然并指如刀,在自己指尖轻轻一划。
一滴殷红的血珠渗了出来,滚圆饱满,竟不散去,反而隐隐透着温润的金光。
他屈指一弹,血珠滴落进墨绿的潭水里。
嗤——
一声极轻微的声响,那滴血珠入水即化,却像一块烧红的烙铁扔进冰水,周围一小片水域瞬间沸腾又瞬间平息,墨色褪尽,短暂地恢复了清澈,那令人不安的蠕动感也消失了。
“佛血……”沙僧低呼。
船周围的水域似乎安静了一瞬。
但仅仅是一瞬。
下一秒,整个碧波潭像是被彻底激怒了!
船周的水面猛地沸腾开来,数不清的黑影从水下蜂拥而至,疯狂撞击着船底!那声音密密麻麻,听得人头皮发炸!
船身疯狂摇摆,裂缝越来越大,河水开始咕咚咕咚往里灌。
“不行了!船要散了!”八戒惨叫,手忙脚乱地想堵漏。
悟空一棒扫开一道扑上船的黑气,那黑气发出尖啸,散开又凝聚:“师父!太多了!这怨煞杀不完啊!”
唐僧目光扫过汹涌的黑水,忽然定格在某个方向。
“往那边撑。”他指了一个雾最浓的方向。
“啊?”悟空傻眼,“那边雾更大啊!”
“撑。”
悟空一咬牙,竹篙猛撑,破船朝着浓雾中心冲去。
越往里去,撞击越猛,黑气几乎要凝成实质爬上船来。雾气浓得化不开,几乎伸手不见五指。
就在这时,唐僧忽然从怀中掏出那半块铜牌。
他将刚才划破的手指按在铜牌的火焰纹路上。
鲜血抹过纹路,那沉寂的铜牌猛地爆出一团灼热的红光!
光芒并不耀眼,却带着一股难以言喻的炽烈威严,如同烧红的烙铁,瞬间穿透浓雾!
红光所照之处,雾气如同遇见克星,发出嗤嗤的哀鸣,迅速消融退散!
周围的水域猛地一静,那些疯狂撞击的黑影像是被烫到一样,尖叫着缩回水下深处。
不过眨眼功夫,船周十丈范围内的雾气竟被清空得一干二净!
阳光重新洒落,水面暂时恢复了平静,只有船帮滴落的水声嗒嗒作响。
八戒一屁股瘫在船底:“哎哟俺的娘……”
沙僧和悟空却都瞪大了眼,看着唐僧手中那半块发烫的铜牌。
红光渐渐收敛,铜牌上那火焰纹路却似乎比之前更清晰了一点,边缘甚至微微鼓起,像是要活过来。
唐僧收回手,指尖的伤口已经愈合。他低头看着铜牌,眼神深沉。
“师、师父,”悟空咽了口唾沫,“这玩意……好像吸了您的血……更亮了?”
唐僧还没说话,前方褪去的雾气后,景象终于显露出来。
根本不是什么潭心。
那是一片突兀出现的黑色浅滩,滩上横七竖八堆满了东西——是沉船的残骸!
破碎的木板、断裂的桅杆、腐烂的帆布……层层叠叠,不知堆积了多少年,一直蔓延到视线尽头。许多残骸上还残留着清晰的爪痕和齿印,像是被什么巨兽啃咬过。
而在最大的一堆残骸顶端,赫然斜插着一面破烂的旗帜。
旗帜早已褪色腐朽,却还能辨认出上面画着一个模糊的图案——
一团燃烧的火焰,包裹着一只紧闭的眼睛。
瞑火教!
所有人都倒抽一口冷气。
八戒指着那旗,舌头打结:“这、这这……那邪教的老巢?”
沙僧脸色凝重:“不像老巢,像……坟场。”
悟空握紧金箍棒,火眼金睛扫视着那片死寂的沉船坟场:“这么多船……得多少人栽在这……”
唐僧的目光却越过那些残骸,望向坟场更深处。
那里,雾气依旧浓得化不开,只是在那翻滚的灰白色中,隐约透出一点极不祥的暗红。
像是有什么东西,在那雾的最深处缓缓蠕动,散发着比周遭怨煞更冰冷、更死寂的气息。
铜牌在他手中,忽然又轻微地烫了一下。
这一次,不再是灼热,而是透出一股冰冷的贪婪。
唐僧缓缓收拢手指,握紧了铜牌。
“靠过去。”
船底擦着沉船的碎木,发出令人牙酸的声响,缓缓滑入这片漂浮的坟墓之间。
离那面旗帜越来越近。
离那雾中暗红的光芒,也越来越近。
水波荡漾,一根惨白的、挂着碎肉的骨头,从船边的水下悄悄浮起,又悄悄沉下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