河滩上静得吓人。
刚才还打得天崩地裂,这会儿连风都停了。西南边那堆塔灰还在冒青烟,空气里一股糊味儿。
唐僧站着没动,低头看自己胸口。僧袍破了个洞,底下新长的皮肉上,那道浅浅的塔影正慢慢隐下去。
八戒一骨碌爬起来,凑过去瞅:“师父,你这……”
话没说完,远处钟声又响了。这回是从正西边来的,声音闷得让人心慌。
钟声扫过的地方,草皮瞬间枯黄,河水哗啦一下改了道,露出河床底下的泥。更瘆人的是,地面咔嚓裂开好几道缝,白花花的东西晃眼。
小白龙往前走了两步,剑尖挑开浮土,倒吸一口冷气。
裂缝里全是人骨头,一架叠着一架。每具白骨的天灵盖上,都烙着个金蝉印子,眼窝子黑黢黢地朝上瞪着。
悟空挠了挠手背上的毛,咧咧嘴:“这地界儿……埋了多少个‘金蝉子’?”
他额头上那个钥匙形状的疤,这时候隐隐发烫。
唐僧弯腰,从裂缝里捡起块头骨。指头摸过那个金蝉烙印,烙印突然闪了闪微光。
“不是埋。”他把头骨放回去,拍了拍手上的灰,“是镇。”
话音刚落,西南边那堆塔灰里,突然腾起一道黑烟。烟柱子又浓又直,冲到半空就不散了,扭来扭去,慢慢变成一座小塔的虚影。
塔尖上站着个人影,比刚才那白衣僧人还要模糊,就剩个轮廓。它面朝这边,抬起一只手,不是威胁,倒像是招手。
八戒汗毛都竖起来了:“这玩意儿还没完没了了?”
黑影招完手,噗一下散开了。那小塔虚影却凝而不散,滴溜溜转着,嗖地朝西边飞走了,快得像道影子。
小白龙握紧剑:“它去的方向……是灵山。”
唐僧没看那塔,反倒盯着地上裂缝里的累累白骨,看了好一会儿。
“走吧。”他转身,把裂开的僧袍拢了拢,遮住心口,“路还长。”
悟空几步跟上去,和唐僧并排走,忍不住偏头问:“师父,刚才那东西说您也是塔的一部分……是啥意思?您这身子骨,难不成跟那黑塔是亲戚?”
唐僧脚步没停,目光看着前面荒凉下来的路。
“锁和钥匙,本就是一炉所出。”他声音不高,但字字清楚,“它既然是锁,我自然就是钥匙。”
八戒在后头听得直挠头:“啥锁啥钥匙?您说明白点呗?”
“用不着明白。”唐僧语气很淡,“该你知道的时候,你自然就知道了。”
正说着,他脚步骤然一顿。
前面枯树林子里,晃晃悠悠走出来个人。看打扮是个老农,扛着锄头,一脸土色。
这兵荒马荒、刚死过神仙的地界,冒出个老农,实在邪门。
悟空眼神一厉,往前一步,把唐僧挡在身后。
那老农走到离他们十来步远的地方,停下脚,也不说话,就那么直勾勾地看着唐僧。眼神空洞,脸上一点活人气都没有。
八戒抡起钉耙:“喂!你是人是鬼?”
老农像是没听见,慢慢抬起手,指向唐僧的心口。干裂的嘴唇动了动,发出几个模糊的音节。
“……时候……到了……”
话音没落,他身体就像沙堆一样垮了下去,哗啦散成一地灰土。那锄头掉在地上,当啷一声响,也化成了铁锈。
灰土堆里,留下个亮闪闪的东西。
小白龙用剑尖小心翼翼拨拉过来,是片薄薄的金屑,形状像半只蝉翅膀,边缘锋利得很。
唐僧捡起金蝉翅,指尖刚碰上,那金翅就融了进去,在他皮肤底下游走,最后停在心口塔影的位置,不动了。
他眉头几不可见地皱了一下。
“师父,这……”小白龙看着那堆人形灰土,脸色发白。
“探路的。”唐僧语气没什么起伏,“正主快来了。”
悟空猛地扭头看向西边。天色不知什么时候暗了下来,大片大片的乌云压得极低,云层里好像有东西在翻滚,不是雷光,是一种沉滞的黑红色。
空气变得粘稠,呼吸都费劲。
远处,传来细细碎碎的声响,像是很多人在同时低语,又像是无数只脚在沙地上拖行。
八戒咽了口唾沫,抓紧钉耙:“又来?没完啦?”
唐僧把僧袍彻底系好,遮严实了心口。
“这次不一样。”他抬眼望向西天,眼神沉静得像深潭,“来的,恐怕不是天上的神仙,也不是地府的鬼。”
“那是啥?”悟空问。
唐僧沉默了一下,才开口。
“是债主。”
他迈步继续往西走,脚步踩在开裂的土地上,发出轻微的沙沙声。
“前九代金蝉子,他们的债,如今,都来找我还了。”
碎语声和拖沓声越来越近,枯树林子的轮廓在昏暗的天光下扭曲晃动,仿佛活了过来。
悟空、八戒、小白龙互相看了一眼,立刻跟上,把唐僧护在中间。
风又起来了,卷着地上的沙土,打在脸上生疼。
乌云缝隙里,隐约露出无数双赤红的眼睛,密密麻麻,全都盯着下面这行西去的人。
唐僧仿佛毫无所觉,只是平静地往前走了一步,踏入了那片愈发浓重的阴影之中。
影子立刻缠了上来,像冰冷的蛇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