那丝黑色涟漪在天边悄无声息地漾开，又悄无声息地平息。沉甸甸的威压依旧悬在头顶，但那种被什么东西“盯上”的尖锐感，似乎暂时隐去了。
“走。”唐僧收回望向天空的目光，第一个迈开步子。他脚步有些虚浮，但背脊挺得笔直，攥着那半片冰凉蝉翅的手垂在僧袍袖中，指节凸出。
悟空一言不发，扛着金箍棒跟上，始终保持落后半个身位的距离，火眼金睛不停扫视四周。八戒和小白龙对视一眼，也只好压下满肚子疑问和惊悸，紧紧随在后面。
脚下的路变得完全不同。泥土是暗褐色的，干裂，坚硬，踩上去感觉不到丝毫松软。
放眼望去，不见一棵草，不见一只虫，只有一片望不到边的死寂。空气里飘着一股淡淡的、类似香烛燃尽后的灰烬味道，吸进肺里有点发涩。
“这什么鬼地方，”八戒拿钉耙扒拉了一下地上的土块，土块硬得像石头，滚了两下就不动了，“连根草毛都没有，比俺老猪的高老庄差远了。”
没人接他的话。气氛沉闷得让人发慌。
越往前走，那股灰烬味似乎浓了点。
天空一直阴沉着，不是乌云密布那种，而是一种均匀的、毫无生气的铅灰色。
远处的黑色巨塔依旧矗立，因为距离拉近，显得更加庞大，压迫感更强。塔身上垂下的锁链也清晰了些，上面挂着的干瘪躯体随着微风轻轻晃荡，像秋天挂在屋檐下的老玉米。
“师父，”小白龙压低声音，他嗅觉灵敏，眉头皱得紧紧的，“味道……好像是从前面那片矮坡后面飘过来的。”
那是一片不起眼的土坡，光秃秃的，比周围地势稍高。
悟空眼神一凛，抢前几步，无声无息地跃上坡顶，只探头看了一眼，整个人就僵住了。
“猴子，看见啥了？”八戒在下面喊。
悟空没回头，只是慢慢抬起手，朝着后面三人打了个“过来，小心”的手势。
唐僧一步步走上坡顶。当他看清坡另一面的景象时，瞳孔也是微微一缩。
坡下是一片相对开阔的洼地。洼地中央，密密麻麻，矗立着数不清的石像。
那些石像和之前遇到的那尊很像，都是僧侣模样，低眉垂目，双手合十，但全都残破不堪。
有的断了手臂，有的没了头颅，有的浑身布满裂纹，像是被什么东西巨力砸过。它们就那样静静地立在那里，组成一片沉默的石林。
而在这些残破石像之间，地面上，东一滩西一滩，洒落着一种暗红色的、已经干涸板结的痕迹。那股浓郁的香烛灰烬味，混合着一种极淡却无法忽视的腥气，正是从这里散发出来的。
“这……这是打过仗还是咋的？”八戒吸着鼻子，有点发怵。
小白龙蹲下身，用手指蹭了一点暗红色的硬痂，在指尖捻开，脸色微变：“师父，这……好像是血。很久了，但味道还没散尽。”
悟空从坡顶滑下来，落在唐僧身边，声音压得极低：“师父，这些石像……感觉不对。它们里面，好像都空了。”
不是死物那种空，而是……仿佛某种原本存在于石像内部的东西，被硬生生抽走了，只留下一个残破的壳子。
唐僧走下矮坡，踏入这片石像林。他走过一尊没了半边肩膀的石像，走过一尊从中间裂成两半的石像，脚步踩在干硬的地面上，发出轻微的沙沙声。
他在一尊相对完整的石像前停下。这尊石像的眉心，有一道浅浅的凹痕，形状和他手心里那半片蝉翅有几分相似。
突然，一阵极轻微、仿佛风吹过缝隙的呜咽声，钻进师徒四人的耳朵。那声音飘忽不定，带着难以言说的悲切和……空洞。
呜咽声渐渐变大，不再是单一的声音，而是成百上千个声音汇聚在一起，低低地吟诵着什么。听不清具体的字眼，只有一种模糊的、重复的调子，像是某种走调了的经文。
“什么鬼声音！”八戒抡起钉耙，警惕地转着圈，“出来！”
吟诵声更响了，仿佛就环绕在他們周围，从每一尊残破的石像内部发出。声音里没有愤怒，没有怨恨，只有一种耗尽了所有情绪后的、机械的麻木。
悟空握紧金箍棒，护在唐僧身前，火眼金睛死死盯着最近的那尊石像。石像空洞的眼窝里，似乎有极淡的黑气一闪而过。
小白龙感觉浑身鳞片都要倒竖起来，这声音让他从骨头缝里感到发冷。
唐僧却像是没有受到任何影响。他抬起那只没有握着蝉翅的手，手掌缓缓贴上面前那尊石像心口的位置。
石质冰冷坚硬。
他闭上眼。
指尖似乎传来一丝极其微弱的、残留的震颤。不是力量，不是生机，而是一种被强行剥离、碾碎后留下的……印记。
无数破碎的画面碎片如同潮水般冲击着他的感知——金光被硬生生从石像内部扯出，带着不甘的嘶鸣。暗红色的液体溅落在干涸的土地上。
黑色锁链的影子如同巨蟒般扫过，石像纷纷崩裂。还有那持续不断的、麻木的吟诵声，像是在进行一场永无止境的超度，又像是……某种镇压的咒文。
唐僧猛地睁开眼，眸子里一片冰寒。
他收回手，看向这片望不到边的残破石像林，看向那些暗红色的污迹。
“这里不是战场。”
他的声音不大，却清晰地穿透了那诡异的集体吟诵。
“是坟场。”
吟诵声戛然而止。
整个洼地瞬间恢复了死寂，比之前更加彻底，仿佛刚才的一切都是幻觉。
但地上那些暗红色的污迹，和周围残破的石像，无声地诉说着某种残酷的真实。
八戒张了张嘴，想说点什么俏皮话缓解气氛，却发现自己一个字也吐不出来。
就在这时，洼地边缘，一片看起来和其他地方无异的暗褐色土地，突然极其轻微地蠕动了一下。
一颗干瘪的、只有拳头大小的头颅，顶开浮土，缓缓“钻”了出来。那头颅皮肤紧贴着骨头，眼眶是两个空洞，嘴巴微张，里面没有舌头。
它面向唐僧师徒的方向，空洞的眼眶里，两点极其微弱的红光，闪烁了一下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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