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这件大衣,是我女儿大学毕业时送我的。”李阿姨的手指轻轻抚过衣领上的刺绣,声音有些颤抖,“她说第一份工资买的,一定要最好的。”
我蹲在她身边,没有急着接过那件明显已经多年没穿过的驼色大衣。“刺绣很精致,”我轻声说,“是玉兰花的图案呢。”
“是啊,她记得我喜欢玉兰。”李阿姨的眼睛湿润了,“可现在她在国外工作,已经好些年没回来了。”
这是我作为旧物整理师的日常工作——帮助人们面对那些承载了太多记忆的物品。大多数人叫我“断舍离专家”,但我更喜欢“旧物整理师”这个称呼。我们整理的从来不只是物品,更是附着在上面的情感。
“您想怎么处理这件大衣?”我问道,递给她一张纸巾,“保留、捐赠,还是...”
李阿姨深吸一口气:“小江啊,你说我留着它,女儿就会回来吗?”
这个问题像一根细针,轻轻扎在我心上。我太熟悉这种感受了——以为留住物品就能留住时光,留住人。
“李阿姨,”我握住她布满皱纹的手,“您女儿不是说今年圣诞节要带外孙回来吗?到时候您穿着这件大衣去接机,她一定很高兴。”
李阿姨的眼睛亮了起来:“你说得对!我该把它拿出来晒晒太阳,挂到衣柜前面去。”
看着李阿姨小心翼翼地把大衣挂到向阳处,我悄悄在清单上打了个勾。又一个“保留”项。入行两年,我早已明白,整理的意义不在于扔多少东西,而在于让每件留下的物品都有存在的价值。
离开李阿姨家时已是黄昏。我打开手机,看到一条新消息:“江小姐您好,朋友推荐您的整理服务。亡夫去世五年,书房一直保持原样。现觉应当整理,却无力独自面对。盼复。许文华。”
我靠在车门上,反复读着这条简短的信息。五年。这个时间长度让我心头一紧。我迅速回复约定明天上午见面,然后驱车回家——确切地说,是我和前男友林远曾经共同生活过的公寓。
推开门,一切如常。门口的拖鞋还是两双,茶几上永远摆着两个杯子,甚至冰箱里都习惯性地买两人份的食物。林远离开两年了,我却把这里变成了他的纪念馆。
“我回来了。”我对着空荡荡的房间说,然后自嘲地笑了笑。这个习惯,我始终改不掉。
洗完澡,我站在卧室门口犹豫了一下,最终转向了客房。主卧还保持着林远在时的样子,他的枕头、他忘带走的腕表,甚至是他的气味。
朋友们都说我该搬出去或者重新装修,但我做不到。就像李阿姨舍不得那件大衣一样,我害怕一旦改变这里的任何细节,关于林远的记忆就会消失。
手机突然震动,是苏雯发来的消息:“明天晚上相亲,别忘了!这次是我老公的同事,条件特别好!”
我叹了口气,回复一个“好”字。自从林远不告而别后,苏雯就热衷于给我介绍对象。她不明白,我需要的不是新人,而是一个答案——为什么相处五年的恋人能在一个平常的早晨消失得无影无踪。
第二天上午,我按地址找到了许老太太的家。那是一栋老式洋房,院子里种满了玫瑰。开门的是一位银发整齐盘起的老人,约莫七十岁,脊背挺直,眼神锐利。
“许女士您好,我是江时宜。”
“请进。”她声音平静,“书房在二楼。”
没有寒暄,没有客套,许老太太直接带我上楼。推开沉重的木门,一股旧书和灰尘混合的气息扑面而来。大约二十平米的书房,三面墙都是书架,中间是一张宽大的实木书桌。每样东西上都覆着一层薄灰,但异常整齐,仿佛主人只是暂时离开。
“五年了,我没动过这里任何东西。”许老太太站在书房门口,双手交叠在胸前,“现在出版社想整理他的遗作出版,需要找一些手稿。”
我轻轻走到书桌前,看到一本翻开的词典,旁边是半杯早已干涸的茶。时间在这个房间静止了。
“您丈夫是作家?”
“大学教授,偶尔写些散文。”她的声音突然柔和下来。“总是抱怨没时间写长篇,退休后才开始动笔,结果...”
她没有说完,但我知道结局。有些人,有些事,总是等不到“以后”。
“我明白了。”我拿出相机,“在整理前,我会先记录每件物品的原始位置。您有什么特别要求吗?”
许老太太摇摇头:“按你的专业来。我只要求...”她顿了顿,“如果发现任何手稿或私人信件,请先交给我过目。”
接下来的三个小时,我小心翼翼地记录、分类。许老先生是个极其有条理的人,每本书都有编号,笔记都标注日期。在检查书桌抽屉时,我发现了一个牛皮纸信封,上面写着“给文华”。
“许女士!”我喊道,随即意识到她可能听不见。我拿着信封下楼,发现她正在厨房泡茶。
“在抽屉里找到这个。”我递过信封。
她的手微微发抖,接过信封却没有立即打开。“今天先到这里吧,”她突然说,“明天再继续。”
我点点头,识趣地告辞。走到门口时,我忍不住回头:“许女士,您和您丈夫...很恩爱吧?”
她抬起头,眼神复杂:“为什么这么问?”
“因为...”我指了指整个房子的布置,“所有东西都是成双成对的。茶杯、靠垫、甚至门口的拖鞋。失去另一半的人,通常会留下这些痕迹。”
许老太太的嘴角微微上扬,却不是微笑:“年轻人,有些成双成对的东西,只是为了给外人看。你明天九点来?”
回程路上,许老太太的话一直在我脑海中盘旋。给外人看的成双成对?这是什么意思?我想到自己公寓里那些刻意保留的双人物品,突然感到一阵心悸。
晚上七点,我如约来到苏雯安排的相亲餐厅。对方是个证券分析师,彬彬有礼,谈吐得体。但当他说到“我喜欢生活有条理的女人”时,我的思绪又飘回了许老先生的书房。
“...所以江小姐是专门帮人扔东西的?”他问道。
“是帮助人们与物品建立健康关系。”我纠正道,突然觉得很累。这种解释我已经重复太多次了。
“有意思。”他点点头,“那你自己一定没什么多余东西吧?”
我僵住了。我公寓里那些从未使用的双人用品算什么?那些林远留下的痕迹算什么?
“抱歉,”我站起身,“我突然想起有急事。”
逃出餐厅,我站在路边大口呼吸。手机响了,是苏雯。“江时宜!你又半路逃跑!”
“苏雯,”我打断她,“如果我帮你整理房子,你会最先扔掉什么?”
“啊?”她愣住了,“大概...客房里那堆旧杂志?问这个干嘛?”
“没什么。”我挂断电话,招了辆出租车,“去玫瑰园小区78号。”
我需要再看一眼那个静止在时间里的书房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