认同危机

回席的路似乎变得格外漫长，宫灯在眼前晕开模糊的光圈。

　　行至一处相对僻静的廊下，楚楚停下脚步，转向身旁沉默的宁王，直接问道：“宁王殿下，方才在殿内，您为何那般看我？徐氏献舞，有何不妥？”

　　宁王朱权看着她清澈却带着执拗的眼眸，轻叹一声，知道避无可避。

　　宁王驻足，目光投向远处殿宇的飞檐，声音平缓却带着千钧之力：“娘娘可知，四哥……陛下年少时，父皇曾亲口为他与魏国公徐达之长女定下娃娃亲？”

　　楚楚心头莫名一跳，隐隐预感到了什么。

　　宁王继续道，每一个字都像锤子敲在楚楚心上，“若非徐家长女福薄早夭，依父皇当年对徐大将军的信重与对四哥的期许，那位徐小姐，本该是四哥名正言顺的原配发妻，如今……也定然是大明母仪天下的皇后。”

　　“原配……发妻？皇后？”楚楚下意识地重复着这几个字，仿佛无法理解其含义，她抬手捂住了嘴，眼中满是难以置信的震惊。

　　电光石火间，她全都明白了，为何徐家会在这样的场合让适龄的女子献舞，那不仅仅是为了救徐辉祖而进行的政治投资，更带着一种“物归原主、拨乱反正”的意味。

　　按照这个时代最正统的逻辑，那个在殿中翩跹起舞的少女，才应该是朱棣身边最名正言顺的女人。

　　“如今外间有传闻……”宁王的声音将她从混乱的思绪中拉回，带着一丝怜悯道，“说陛下有意立您为后。”

　　楚楚抬眼看向他。

　　宁王的语气变得严肃而恳切，“但娘娘，请恕我直言，以您如今的处境，此事……绝无可能。”

　　宁王开始冷静地为她剖析那冰冷而残酷的利害关系：“徐辉祖虽被幽禁，但徐家树大根深，在军中威望犹存。他们为保家族，绝不会放弃将女儿送入宫中。即便不为后位，一个妃嫔之位也是志在必得。而陛下，为了安抚军方，稳定朝局，也必然会接纳徐氏女。此其一。”

　　“其二，也是最关键的一点。徐氏入宫，在天下人眼中，并非是攀附，而是归位。是陛下对太祖皇帝当年承诺的履行，是对功臣之后应有的恩宠。陛下重名声，重法统，此事关乎‘孝’与‘信’，他岂会逆势而为？立徐氏为后，满朝文武，无人会反对，只会称颂陛下不忘旧约，仁德念旧。”

　　宁王顿了顿，目光扫过楚楚瞬间苍白的脸，继续道：“即便不是徐氏，淑妃娘娘育有皇长子，陛下至今膝下犹虚，子嗣乃国本，百官为了社稷安稳，也会倾向于拥立有子的妃嫔。而您……”

　　宁王的话语最终化作一声轻叹，却比任何犀利的言辞都更具杀伤力，“娘娘，您没有任何家世可以依仗，在这深宫之中，尤其是在后位之争上，这几乎是致命的。”

　　宁王略作停顿，目光中流露出几分真切的考量，声音压得更低，“容我说句僭越的话，柳妃娘娘若想在这深宫中立足，最稳妥的路，便是尽早为陛下诞下皇子。唯有子嗣才是您最可靠的依靠。届时即便后位有主，有皇子在侧，您的地位也无人能够动摇。否则......”

　　他未尽的话语在夜色中消散，却比说出口的更加沉重——

　　否则，待到新人入宫，待到徐氏站稳脚跟，待到圣心或许转移，她这般无根无基的处境，只怕会更加艰难。在这皇权至上的深宫里，一个没有子嗣、没有家世的宠妃，就像无根的浮萍，再盛的恩宠也难保长久。

　　楚楚清楚宁王这番话句句在理，他所指出的每一个隐患，都是她在这深宫中切实面临的危机。

　　见他如此坦诚相告，她明白这确实是难得的善意，便后退半步，郑重地向宁王谢道：“王爷屡次相助，今日又直言点醒，这份心意，我承情了。来日若王爷需要，我必当……”

　　宁王打断楚楚的话，忽然进前一步，言辞恳切道：“我不是想要你还我什么，只是你该为自己打算了。如果你足够聪明，就应该知道早日为皇上诞下皇嗣，才是你最稳妥的后路。”

　　楚楚低头沉默，良久，深吸一口气，唇边绽开一抹浅浅笑意，“多谢王爷告知，我记下了。宴席未散，也该回去了。”

　　说罢，楚楚不再多言，转身循着来路款步离去。

　　宁王望着她离去的背影怔怔出神，却揣测不通楚楚的反应……

　　……

　　楚楚回到灯火通明的殿内，刚在席间坐定，便察觉到朱棣的视线稳稳地落在自己身上。

　　此时此刻她已无法去直面朱棣，刻意避开了他的目光，只是脊背挺直，端坐如松，衣袖中手指紧握。不知过了多久，余光瞥见朱棣收回了视线，她才暗暗松开袖中攥紧的手。

　　丝竹声依旧悠扬，可方才宁王那些话，已在楚楚心湖投下挥之不去的暗影。

　　“原配发妻”“名正言顺”这些词在她脑中轰鸣，来自现在的她，终究无法坦然接受古代的法则。更讽刺的是，按照这个时代的规则，徐氏那样名门望族的女子，才是朱棣本该拥有的“妻子”。

　　那她算什么？一个闯入者，一个连妾室都不如的来历不明之人。

　　宁王那句“没有任何家世可以依仗”，精准刺中她的处境。

　　在这个回不去的时代，她就像无根浮萍，曾经以为凭借朱棣的爱，她可以在这个时代找到生存的归宿，如今才想通这份感情在现实面前是何等脆弱。

　　朱高煜的存在更是时刻在提醒着她，朱棣是注定无法给予专一爱情的古代帝王，那个活生生的孩子，彻底戳破了一个叫做“专一“的爱情童话。

　　而自己不过是一个迷失在时空罅隙中孤独的异乡人。

　　殿内金碧辉煌，鲛绡帐幔低垂，九枝灯树将每一寸空间都映照得恍如白昼。教坊司的乐师们奏着乐曲，琵琶急弦如珠落玉盘，筚篥清越直透云霄。

　　在这极致的繁华喧嚣里，楚楚端坐其中，却像隔着一层看不见的琉璃。

　　正当她伸手去触那冰凉的杯盏时，殿门处突然传来骚动。

　　满身酒气的谷王踉跄闯入，右耳缠着的白布渗出刺目血迹，他扑跪在御阶前，染血的手指直指楚楚，“皇上！——臣弟要状告柳妃身怀利刃，图谋不轨！”

　　他右耳上草草包扎的白布仍渗着血迹，在满殿华光下显得格外刺目。

　　此言一出，满殿哗然。

　　丝竹声戛然而止，所有目光瞬间聚焦在楚楚身上。

　　谷王捂着耳朵，言辞凿凿，“方才臣在园中偶遇柳妃，不过寒暄两句，她竟突然拔簪行凶！这银簪锋利异常，顷刻间便能伤人见血。臣斗胆请问，娘娘随身携带此等凶器赴宴，究竟意欲何为？今日能伤臣之耳，来日若近御前，岂非危及圣驾？！”

　　谷王刻意略去自己调戏宫女的丑行，字字句句直指楚楚携带凶器，危及皇驾的重罪。

　　殿内顿时一片死寂，怔怔望着这场突如其来的风波。

　　楚楚握着酒杯的手指微微发白，她能感受到朱棣的目光如实质般落在自己身上。

　　那支伤人的银簪，此刻正静静簪在她发间，珠光流转间，仿佛在无声佐证着谷王的指控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