殿内暖香仿佛骤然凝固,面对谷王血染衣襟的指控,楚楚霍然起身,袖中拳头已悄然握紧,就在她踏前半步的瞬间,衣袖被人从后方轻轻拽住。
“娘娘......”小平的声音带着恳求,目光急急投向御座方向,微不可察地摇了摇头。
这一声轻唤如冷水浇顶,楚楚闭目深吸,再睁眼时已敛去所有情绪,目光平静地迎上谷王愤怒的视线,声音清越如玉石相击,“王爷错了,我的身上,从未携带任何的‘凶器’。”
谷王没料到她如此镇定,一时语塞,随即指着她发间怒道:“你休要狡辩!那簪子……”
“王爷又错了,”楚楚打断他,指尖轻拂过鬓边那支素银簪,语气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无奈,“这只是一支再寻常不过的簪子,宫中女眷,谁人发间无簪?”
楚楚目光流转,扫过满座钗环叮咚的妃嫔命妇,最后落回谷王因愤怒而扭曲的脸上,抛出致命一击,“若一支绾发的簪子都能被视作‘凶器’,那敢问王爷,这满殿命妇云鬓之间,岂非皆是刀光剑影?王爷是否要一并治罪?”
谷王被驳得面红耳赤,尤其最后一句,几乎将在场所有女眷都拉到了楚楚一边。
谷王恼羞成怒,转而面向御座,不再纠缠“凶器”之名,而是刻意渲染楚楚的“危险性”,声音带着夸张的悲愤,“皇上!休要听她巧言令色!此女身手了得,绝非寻常妇人!一支小小簪子在她手中便能力透三分,若她心存异念,近得御前……臣、臣实是担忧陛下的安危啊!陛下的安危,重于泰山,容不得半点闪失!”
谷王这番话说得声情并茂,直接将矛盾焦点从“携带凶器”拔高到了“危及圣驾”的层面。
此时,宁王朱权适时起身,先向朱棣微行一礼,才从容开口,话却是对着谷王说的,“十九弟,慎言。柳娘娘方才所言在理,以簪为兵,实属牵强。况且……”
宁王话锋微转,语气平淡却意味深长,“我方才似乎看见,十九弟离席良久,与一宫女在假山后拉拉扯扯……不知是否因此与柳妃娘娘产生了什么‘误会’?”
宁王此言,既点明了冲突可能的起因是为宫女出头,又将谷王不检点的行为轻描淡写地公之于众,暗示他才是理亏的一方。
谷王顿时勃然变色,他捂着仍在渗血的耳朵,伸手指着宁王,气得浑身发抖:“你!你竟帮着她说话!到底她是你的谁?这般袒护......”
宁王倏然沉声,目光如冰刃般扫过,“陛下面前,休得胡说!”
所有人的目光此刻都聚焦于御座之上的帝王。
朱棣面色沉静,指节在龙椅扶手上轻轻敲击了两下,深邃的目光先落在楚楚身上,看到她紧抿的唇线和挺直的脊背,眼中闪过一丝难以察觉的复杂,随即转向谷王,那目光便带上了帝王的威压。
“十九弟,”朱棣声音不高,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定论,“你醉了。”
短短三个字,既否定了谷王的所有指控,也给了他一个台阶,将所有失态归咎于醉酒。
不等谷王辩解,朱棣已沉声下令,“来人,传御医为谷王诊治耳伤。”
这是作为兄长对弟弟的“关怀”,却也坐实了他需要“诊治”的事实。
随即,朱棣目光扫过全场,语气恢复了帝王的平和,却带着终结争论的意味,“一支簪子罢了,何必大惊小怪。今日中秋佳宴,当以和为贵。”
朱棣没有直接处罚谷王,保全了宗室颜面;更没有责怪楚楚半分,轻描淡写地化解了“凶器”之说。
一句“以和为贵”,为这场风波画上了句号。
楚楚重新落座时,朱棣执杯的手几不可察地收紧。
朱棣将一切尽收眼底,小平的阻拦,楚楚未动的膳食,宁王紧随其后的离席,当朱棣目光落在那盏掺酒的冰镇橙汁上时,片刻间他已然明了。
更刺痛朱棣的是,此刻端坐席间的楚楚周身笼罩着难以忽视的凄清,而宁王三番两次的回护,让朱棣心底亦是泛起说不清的滞涩。
朱棣看见楚楚因饮了酒两颊皆染上了红晕,眼神也有些迷离,终是耐不住朝她伸出了手,召唤道:“过来。”
楚楚望着那只骨节分明的手,指尖在袖中微微蜷缩,众目睽睽之下,她终是垂下眼帘,如踩针尖般一步步走向御座。
一时之间,大殿之内有无数双眼睛看来,声音也静下来不少,只有歌舞雅乐还在继续着。
帝王身侧立着一个淡紫衣裙的女子,皇帝握着她的手,仰头望她而问:“为什么不吃东西?没有胃口?”
楚楚垂头沉默,拒口不言。
小平重新捧了杯冰镇橙汁而来,见得楚楚在皇帝身侧,又不敢上前,便退至了一旁守着。
朱棣看那小平端来的琉璃杯里加了大半的冰,无奈嗔怪摇头,“如此贪凉,身子怎么受得了?”
见楚楚依旧沉默,朱棣指尖轻叩案几:“怎么不说话?”
楚楚终于抬眸,眼底却无光,“太无聊了,我想回去。”
朱棣凝视她片刻,忽然倾身向前,玄色龙纹袖摆扫过御案:“有新鲜的玩意儿,马上便要开始了。”
朱棣的声音放得轻缓,像在哄着不肯安睡的猫儿,“你定会喜欢。”
外头的天色彻底黑透,朱漆廊柱间,一盏盏素纱宫灯次第燃起,柔黄光晕自素纱内渗出,灯影幢幢,光晕悄然攀上深宫高墙。
众人移步殿外时,夜色已浓如墨砚。只见九重汉白玉阶尽头,矗立着一座九层鎏金宝塔,塔身缀满数以千计的琉璃镜片,在宫灯映照下流转着冷冽光华。
侍卫统领手持乌沉火铳稳步出列,鎏金塔顶垂落的火线在夜风中微微摇曳。
随着朱棣颔首示意,火铳击锤叩响的瞬间,一簇金红火种精准地没入塔顶引线。
“嗤——“
第一层塔檐突然迸溅出银白火花,如星河倒泻般沿着鎏金飞檐流淌。紧接着第二层绽开紫晶色菊纹,第三层泼洒出孔雀蓝的羽状焰雨。当焰火蔓延至第五层时,整座宝塔已化作贯通天地的虹霓,琉璃镜片将万千流光折射成旋转的光轮。
楚楚不自觉地向前迈了半步,当最后一道焰火攀上塔刹时,九层宝塔轰然化作坠落的流星雨,她恍惚看见硝烟中浮现出香港警署的射击场,掌心似乎又感受到手枪的后坐力。
她觉得她的DNA在躁动,身体里的血液在滚烫翻涌着,她想到了她曾经入职警局的誓言,她的左轮手枪,她的手铐,她的警员编号。
震天动地的火铳砰裂声击破了她的心,大脑里一遍又一遍略过曾经的日日夜夜……
“张楚楚,谨以至诚作出宣言,本人会竭诚依法为香港特别行政区政府,效力为警务人员,遵从、支持及维护香港特别行政区的法律……”
楚楚无意识地抚过腰间并不存在的枪袋,虎口处的枪茧微微发痒,“原来……这个时代已经有扳机了。”
在漫天流火将夜幕撕成碎锦的刹那,朱棣侧首望向身旁人。
摇曳的光影里,朱棣看见焰色在楚楚的瞳仁里绽放成重瓣牡丹,而帝王深沉的眸底,始终只映着同一个惊鸿照影。
当最后一簇焰火在塔尖绽放成金灿灿的菊纹时,朱棣带着几分期待,倾身问向楚楚道:“喜欢么?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