楚楚恍若未闻,目光仍胶着在侍卫手中乌沉的火铳上,轻声问道:“你们也用手枪吗?”
“手枪?”朱棣顺着她的视线望去,不由失笑,“那是火铳。”
他朗声吩咐:“取来。”
内侍奉上火铳时,朱棣执铳的姿势娴熟得如同执笔。
他命人在百步外的柳枝上悬起三枚洪武通宝,铜钱在夜风中轻晃,方孔间漏出细碎月光。
“看好了。”他朝楚楚挑眉一笑,举铳时玄色龙纹袖袍被夜风鼓动。
第一声轰鸣震碎夜色,铳口迸出的火光尚在空气中灼烧,首枚铜钱已应声碎裂。不待余音散尽,他反手装填的动作行云流水,第二枚铜钱在青烟中裂作两半。当最后一道火线撕裂黑暗时,众人只见第三枚铜钱在枝头疯狂旋转,中央方孔竟被精准地扩成浑圆。
朱棣收铳转身,山呼海啸的朝拜声中,他看见他的姑娘隔着鼎沸人声凝望他,恰好对上的是楚楚灼灼的目光,她眼中翻涌着他从未见过的光彩,那是一种叫做震撼和崇拜的情绪。
这种全然忘我的注视,比万千朝贺更让朱棣心旌摇曳。
这动人心魄的凝视尚未持续片刻,便被一道稚嫩的童声打断。
却见朱高煜从人群中迈步而出,规规矩矩地跪在朱棣面前,仰着圆圆的小脸,口齿清晰地朗声道:“父皇神武,火铳惊霄!煜儿恭祝父皇如月之恒,如日之升,文韬武略,威震寰宇!”
季淑妃紧随其后,姿态柔顺地跪伏于地,声音带着几分怯懦与期盼:“爷,煜儿日日念着父皇,今日……今日总算能亲自给父皇请安了。”
朱棣弯腰,一把将那玉雪可爱的孩子抱入怀中,端详着那双与自己极为相似的眉眼,一时之间心情大好,爽朗的笑声在夜空中回荡,“哈哈哈哈好!这孩子聪慧伶俐,甚是像朕!”
朱棣目光转向仍跪在地上的淑妃,语气缓和了些许:“起来吧。这些年,委屈你们母子了。”
这一句看似平常的抚慰,却让季淑妃瞬间红了眼眶,积压数年的辛酸与等待仿佛找到了出口,泪珠无声滚落,她声音哽咽:“能等到陛下的这句话,妾身不觉得苦……”
璀璨的烟花余烬如碎金般簌簌飘落,轻柔地覆在帝王明黄的龙袍上。
楚楚静静地望着眼前这一幕,伟岸的帝王,左手抱着聪慧可爱的子嗣,右侧是依偎垂泪的娇妾。
这妻妾和睦、子孙承欢的画面,大概是这时代所有男子梦寐以求的圆满。
她整晚的沉寂与此刻周遭的喧闹格格不入。朱棣敏锐地察觉到她的异常,不由侧首望去。
淑妃恰到好处地柔声开口,带着感激与一丝试探,“这些年,多亏柳妃妹妹暗中照拂,否则妾身与煜儿怕是……只是妹妹性子清冷,总不愿与妾身多亲近……”
“我……”楚楚张了张口,却发觉任何解释在此刻都显得苍白无力。
朱棣闻言,将怀中的朱高煜交给乳母,随即长臂一伸,不容置疑地将楚楚揽到自己身侧,不由笑道:“倒是有‘事了拂衣去,深藏功与名’的侠义之范。”
他臂弯的温度透过衣料传来,楚楚却只感到一阵冰凉。
她顺从地站在他身侧,与另一边的淑妃,如同帝王身边两株并立的娇花,共享着同一份“恩宠”。
身后是更多如花美眷,眼前是皇家“美满”的图景。她清晰地意识到,自己终究成了他众多女人中的一个,被彻底纳入了这个她始终无法全然认同的规则之中。
……
宴席散去,灯火渐熄。楚楚正欲携小平离开这是非之地,身后却传来一道婉转却带着几分刻意的声音:
“柳妃妹妹留步。”
楚楚驻足回首,见是几位妆容精致的嫔妃,为首的张氏正似笑非笑地望着她。
楚楚微微颔首:“有事吗?”
张氏眼底掠过一丝诧异,这般应答,显然是没得规矩。她唇角微扬,声音轻柔似水,却字字清晰:“柳妃这般应答,未免失礼了。”
语气虽柔,却明显不悦。
一旁的淑妃忙上前打圆场,笑容温婉:“姐姐勿怪,柳妃妹妹年纪尚轻,宫中礼数还不熟悉,往后慢慢教就是了。”
张氏却不接这话茬,转而露出关切神色,“今日原是有一桩喜事要告知妹妹,听说十九爷方才在御前求了恩典,要将小平收房。”
张氏目光扫过瞬间面色惨白的小平,“这可是天大的造化,一来小平往后不必再伺候人,享不尽的荣华富贵;二来妹妹与十九爷结了这层缘分,在宫中也好多个倚仗。”
“谁准的?”楚楚声音骤冷,袖中指尖已然掐进掌心。
那张氏说道,“方才我出来时,正听见十九爷在御前说得恳切。”
话音未落,楚楚已转身而走。
张氏见楚楚竟连告退都不说就走,脸色终于沉了下来。她转向淑妃,语气中带着责难:“淑妃妹妹,若我没记错,你在藩邸时便是最早伺候爷的。怎么连最基本的规矩都没教给柳妃?”
淑妃脸色霎时苍白,攥着帕子的手微微发颤:“柳妃她……只是性子直率,实则是一副好心肠……”
张氏忽的轻笑,手持团扇,步履从容地绕着淑妃走了一匝,方才慢悠悠地开口:“哦?难怪淑妃妹妹这般维护……上次见你特意让煜儿去亲近,人家却毫不领情……莫不是你有什么难言之隐,被柳妃捏在手里了吧?”
淑妃浑身一颤,眼中闪过惊惶,连声音都变了调:“没有!绝无此事!”
说罢,淑妃竟仓促行礼,几乎是落荒而逃。
张氏目光掠过那随着母亲匆匆离去的朱高煜,那孩子手里还紧紧攥着方才楚楚给他的蜜李,这般投桃报李,倒是意味深长。
……
回去的路上,朱漆廊庑在琉璃宫灯的映照下泛着幽冷的光。
几名宫女低眉顺眼地跟在身后,步履轻得几乎听不见声响,却像影子般挥之不去。
楚楚牵着小平的手,能清晰地感受到她掌心下无法自抑的颤抖。
楚楚侧过头,看见小平死死咬着下唇,眼眶红得骇人,那强忍的泪珠在她眸中滚了又滚,却倔强地不肯落下。
一时之间楚楚的心,也跟着那颤抖,又急又怒,却无处发泄。
直至踏入西宫殿门,将那些影影绰绰的窥探隔绝在外,小平强撑了一路的脊梁仿佛瞬间垮塌,眼泪如同断了线的珠子,无声地汹涌而出。
“不准哭。”
楚楚的声音不大,却带着异常的冷静。她知道此刻必须镇定,这件事的最终裁决权在朱棣手里,在获得明确的旨意前,一切尚未定论。
小平闻言,猛地便要跪下,楚楚扬声道:“不准跪。”
小平的声音破碎不堪,泪水涟涟,“娘娘……十九爷方才在御花园当众拉扯奴婢的衣裳,奴婢的清白已经毁了……他定会去求皇上恩典的,除了跟他,奴婢还有什么活路……”
“清白?”楚楚仿佛听到了一个极其荒谬的词,她扶住小平颤抖的肩膀,语气斩钉截铁,“只要我不点头,谁都别想把你从西宫带走!”
楚楚愤愤自语,“清白是什么东西,放在博物馆里都看不见。”
小平懵懂地抬起泪眼,茫然地问:“博……博物馆是什么?……”
君王手握硬权力,教会掌握软约束。二者分庭抗礼,以“力”与“理”相互制衡,共筑权力结构。
古今中外,皆是如此。
然而,看着小平眼中根深蒂固的恐惧,再想到今晚朱棣身边那些如花美眷,一股无名火直冲楚楚心头。
楚楚深吸一口气,指着窗外沉沉的夜色,声音不高,却字字锋利,“你告诉我,‘清白’究竟是什么样子?它是什么颜色?什么形状?有几斤几两重?”
小平彻底愣住了,张了张嘴,却发不出任何声音,这问题太过离奇,是她的认知里从未思考过的方向。
“你当然看不见。因为女人的清白,从来都是男人施予的。他们手握权柄,便强行将这套看不见的枷锁塞给女人,让它比真正的枷锁更束缚灵魂。”
楚楚越说越激动,积压的怒火让她口不择言,“在我的家乡,女人自己说了算,别说被碰一下,就是我跟十个八个男人在一起,只要我高兴,谁也管不着!”
“住口!”
朱棣沉冷的声音如同惊雷,骤然在殿门外炸响,截断了这惊世骇俗的言论。
他大步踏入,面色铁青,玄色龙纹常服挟着一身夜风的寒意与帝王的威压,瞬间笼罩了整个内殿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