镇北郡的晨雾还未散尽时,苏墨已带着六个盲童站在了新建的义塾门前。
他青衫下摆沾着草屑,是昨夜翻山越岭时被荆棘勾的——那缕从林辰篝火里挣脱的赤芒,在他油灯上跳了半夜,他摸着黑收拾了包袱,天不亮就敲开了盲童们的家门。
"苏先生,这..."义塾的老夫子扶了扶老花镜,目光扫过孩子们攥着竹杖的小手,喉头动了动,"他们看不见字,这书...怎么教?"
苏墨蹲下来,握住最前头那个扎羊角辫的小丫头的手。
她掌心有层薄茧,是常年摸纺车磨的:"阿念,你摸过灶膛里的火吗?"
"摸过!"小丫头眼睛虽蒙着白纱,嘴角却翘起来,"奶奶说火是暖的,会跳。"
"那你今天要摸的火,会写字。"苏墨站起身,冲老夫子笑,"先让他们住下,别的...交给夜里。"
是夜,义塾后堂的火塘烧得噼啪响。
孩子们挤在草席上,阿念的竹杖尖轻轻戳了戳火塘边的炭块——突然,一丝暗红的火丝从炭缝里钻出来,像条活物似的扭了扭,在半空凝出个凸起的形状。
"这是...字?"老夫子凑近些,借着月光辨认,"守、其、拙?"
阿念的手指颤巍巍伸过去。
火丝凉丝丝的,却带着温度,刚好够她摸到笔画的起伏。
她摸到第三笔时,眼泪"啪嗒"掉在火丝上,把"拙"字的最后一捺烫得闪了闪:"像...像奶奶缝衣服的针脚,扎得人心尖尖疼。"
其他孩子也摸索着围过来。
最小的那个男孩摸到"守"字的宝盖头时,突然抽抽搭搭哭起来:"我爹死的时候,攥着我的手说'守着家'...原来就是这个'守'。"
火丝在他们指下轻轻晃动,像是在应和。
老夫子揉了揉发红的眼眶,从书箱里翻出块软木,用刀刻下同样的盲文。
月光透过窗纸,在地上投下孩子们交叠的影子,与火丝的影子融成一片。
千里外的黑石矿,陈烬的青衫被山风灌得猎猎作响。
他站在新修的墓园前,墓碑上刻着"张李二族共葬处",最边上却有座没有名字的土堆,堆前供着几个野果,还带着晨露。
"这是王伯的坟。"路过的矿工蹲下来,把歪了的野果摆正,"三年前两族械斗,他跪在中间劝,说'别记我名字,愿你们好好活'。
说完就倒了,心口的血把石头都染红了。"
陈烬蹲下身,指尖轻轻碰了碰土堆。
地下传来细微的热意,像有人在他掌心挠了挠。
深夜,陈烬在矿洞边搭了个草棚。
他刚躺下,就听见"嗤啦"一声——地火从王伯的坟底窜出来,在空中织出幅画面:上千双手交替着采矿,有人扶着受伤的同伴,有人把挖到的灵石往共用的竹筐里放。
画面最后,四个火字缓缓浮现:共养共生。
陈烬裹紧斗篷站起来。
山风卷着火光掠过他发梢,他忽然想起十年前在破庙,林辰说"火不该只属于一个人"。
此刻他望着那四个火字,喉结动了动:"有些人走了,名字烧尽了,但火还在替他说早安。"
太平镇的晚钟敲过七下时,周逸尘正踩着青石板巡逻。
他解了铠甲,穿回粗布短打,腰间却还挂着当年林辰送的火折子——不是为防身,是习惯了摸着那点温度。
"哗啦!"
东头粮仓的竹篱笆被撞得乱响。
周逸尘脚步一顿,摸出火折子点燃了路边的灯笼。
刹那间,全镇的火塘同时亮起,火丝从灶膛、灯笼、甚至孩子们睡前捂手的陶炉里钻出来,在空中交织成网,把五个缩成一团的少年罩住。
墙上浮现出画面:少年甲的娘在地里拔萝卜,手冻得通红还念叨"给阿狗留最大的";少年乙的爹在码头扛货,汗水浸透了后背却笑着说"等攒够钱送阿乙读书"。
"扑通"一声,带头的少年跪了。
他脸上还带着未干的泪痕,声音哑得像破锣:"我们...我们就是饿急了..."
周逸尘吹熄灯笼,火网"刷"地散成星火。
他蹲下来,拍了拍少年的肩:"饿急了不是偷的理,但你们心里那点热乎气还没凉。"
少年们抹着泪跟着去粮仓搬米,说是要给镇东的孤寡老妇送粥。
周逸尘望着他们的背影,火折子在掌心焐得发烫——这温度,比当年他在战场砍杀时,烫多了。
林辰是在驿站的土炕上醒的。
他咳嗽得厉害,喉头腥甜,却闻见股淡淡的药香。
"寒毒入髓,得用千年紫芝。"游方郎中的声音从门口传来,带着点怒气,"你们倒说得轻巧,'劝弃之'?
哪有见死不救的道理!"
林辰想说话,却被咳嗽打断。
他看见郎中背着药篓冲进风雪里,青布头巾被吹得乱飞。
直到后半夜,他迷迷糊糊听见有人喊:"郎中坠崖了!"
炉中的火突然"轰"地蹿高。
林辰撑着身子坐起来,就见火丝从炉口钻出来,在墙上拼出个坐标——是镇外三十里的鹰嘴崖。
他裹上被子就往外冲。
雪没到小腿,每走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。
等他找到郎中时,那人身子半悬在崖边,手里还紧紧攥着株紫芝,指甲缝里全是血。
"松手..."林辰扯住他的手腕,"我拉你上来。"
"不..."郎中疼得直抽气,"这药...得给你..."
林辰猛地发力,把人拽上来。
两人滚在雪地里,紫芝上的雪簌簌落进林辰领子里。
他望着郎中冻得发青的脸,突然笑了:"救你的不是我...是你自己不肯放下那株药草的手。"
半月后,林辰又踏上了远行路。
他裹着厚斗篷,肩头落满雪,却觉得比病着时轻快许多。
"吱呀——"
身后驿站的门开了。
郎中举着盏灯笼追出来:"这火折子你带着!
我新做的,防风!"
林辰接过来,火折子在掌心暖融融的。
他转身挥了挥手,就见前方雪地里突然亮起一点红芒,接着两点、三点...无数火丝从地下钻出来,在雪地上织出条蜿蜒的小路,恰好避开冰窟和暗沟。
他低头看了眼脚下的火路,没停步,继续往前走。
万里外的茶肆里,老茶倌正给小孙子讲故事。
炭炉上的茶壶"咕嘟"作响,火舌舔着壶底:"听说那个教火说话的人,走了?"
小孙子趴在桌上,眼睛亮晶晶的:"那火还会说话吗?"
老茶倌用茶夹拨了拨炭块,火星"噼啪"炸开:"你听,家家户户的灶膛不都在响?
火啊,早学会自己找路了。"
林辰的脚印渐渐消失在风雪里。
而在西北旱谷的尽头,一株干枯的胡杨下,有个青衫身影正仰头看天。
他腰间挂着个褪色的竹牌,是义塾的标记——苏墨摸了摸怀里的盲文课本,又望了望远处龟裂的土地。
那里有条新修的水渠,却被人用石块堵了个严实。
"火啊..."他轻声说,"该教他们认认,什么叫'贪'了。"