那股无声夺走温度的寒意,最先在南境的巷陌间弥漫开来。
疫病初愈的人们,身子骨本就虚弱,被这倒春寒一激,旧疾新症并发,一时间城中哀声四起。
药材,再一次成了比黄金还贵重的东西。
官府虽设立了“惠民堂”,高高的门槛却将真正的苦难挡在了外面——一纸户籍,成了活命的凭证。
苏墨就是在“惠民堂”门口,看到了那个跪了三天的老妪。
她怀里紧紧抱着一个脸颊烧得通红的孙儿,干裂的嘴唇早已念不出求肯的话,只剩下绝望的叩首。
三天,那扇朱漆大门开了又关,进出的都是衣衫尚算体面的城中居民,她的身影,仿佛成了门前石狮子的一部分,被所有人视而不见。
那天夜里,城南的荒庙亮起了火光。
苏墨搭起一个简陋的草棚,用两块石头支起一口破铁锅,底下燃着枯枝。
一块歪歪扭扭的木牌挂在棚前,上书三个字:无名炉。
他没有规矩,不问姓名,不收银钱。
每日只煮一大锅祛寒的药汤,谁需要,便自己拿碗来舀。
消息传开,棚前很快排起了长队,多是些衣衫褴褛、面有菜色的流民、孤儿。
有人忧心忡忡地问苏墨:“先生,您这药汤虽好,可城中无籍之人何止百千?若都来取,一锅汤药,如何够分?您的药材又能撑几日?”
苏墨没有回答,只是默默地从柴火堆里拿起一块小木牌。
那是一个眼盲的孩童,在等待药汤时,用钝刀一下下刻出来的,上面是两个稚拙的字:“共济”。
他看了一眼排队众人脸上的犹疑和戒备,随手将那木牌投入了熊熊燃烧的灶膛。
“火不怕少,”他平静的声音压过了柴火的噼啪声,“怕的是,人心先起了猜忌。”
火焰舔舐着“共济”二字,火光映在每个人的脸上。
那一瞬间,人群中某种冰冷的东西似乎融化了。
当夜,一个砍柴的樵夫,在送完自家的柴火后,又多砍了半担,默默堆在了庙门口。
一位以刺绣为生的绣娘,将自己刚做好的新被面拆了,缝成一个个结实的小药包,送来给苏-墨分装药材。
甚至那个前两天还想趁乱偷药的流浪少年,也一声不吭地守在炉边,整夜默默地添着柴火,不让炉火有丝毫减弱。
第七日清晨,浓郁的药香几乎弥漫了整座城池。
当第一缕晨曦照亮荒庙时,苏墨发现庙门口竟悄然堆起了一整箱上好的药材,箱上没有任何标记。
他立于晨雾之中,望着那长长的、却井然有序的队伍,每个人都只舀了自己所需的一碗,然后默默将位置留给下一个人。
他轻声自语:“原来最难治的病,不是寒症,而是让人不敢相信,那碗救命的汤,竟真的能轮到自己。”
这股暖意,沿着无形的脉络,向着远方传递。
忘川桥畔,风雪正紧。
一个自幼失语的妇人蜷缩在自己的炭摊下,炭火已近燃尽。
她从不叫卖,只是日复一日地坐在那里,手中紧紧攥着一封边缘焦黑的信。
陈烬路过时,风雪卷起,几乎要将她单薄的草棚掀翻。
他没有说话,只是默默蹲下身,帮她将散落的残炭归拢。
就在指尖触碰到那些黑炭的瞬间,他猛地一顿。
在那堆看似冰冷的炭块缝隙中,竟隐隐渗出细如发丝的红芒。
那红芒在他掌心下缓缓流动,竟拼凑出几个模糊的字:“他还记得娶我的那天。”
陈-烬心头剧震。
他抬起头,看向那妇人。
她浑浊的眼睛里,映着将熄的炭火,也映着无尽的岁月。
陈烬深吸一口气,对着那堆炭轻轻一吹。
“呼——”
一簇火焰凭空腾起,明亮而温暖,瞬间照亮了妇人满是泪痕的脸。
次日,风雪初歇。
妇人第一次开了口,声音嘶哑得像是被砂纸磨过,却异常清晰:“劳您……帮我烧了这信。”
陈烬接过那封被她体温捂得温热的信,投入火中。
火焰升腾的刹那,一个高大男子的虚影在火光中浮现,他转身,轻轻地、温柔地抱住了妇人同样虚幻的影子。
陈烬望着那缕最终消散的余烬,喃喃道:“有些话,果然不用说出口……只要心里还烫着,火就会替你活着。”
而在遥远的北境,另一场关于“火”的争论正愈演愈烈。
朝廷为表彰“救世五贤”,欲在北境关隘立“火勋碑”,首位便是周逸尘。
敕封的使者带着描金的匾额而来,百姓夹道围观,满心期待。
然而,周逸尘却在万众瞩目之下,从铁匠铺里取来一柄大锤,一步步走向那块还未完工的巨大石碑。
“你们要刻名字?”他声音冰冷,环视众人,“那就把那一夜,每一个送过一捧粮食的老农,每一户点亮过一盏油灯的人家,都给我刻上去!”
使者大怒,斥其荒谬:“丰功伟绩,岂能与升斗小民相提并论!”
周逸尘冷笑一声,手中铁锤轰然砸在石碑上,碎石飞溅。
“那一夜,我们靠什么活下来的?靠的是谁在碑上名号响亮吗?不是!是靠千家万户,自己不肯闭上眼睛!”
当晚,使者愤然离去。
村民们却自发地在村口立起了一块粗糙的石头,没有名字,没有功绩,只在石头上方嵌了一盏彻夜不熄的油灯。
一位断臂的老兵颤抖着手,提笔本想写下“英烈千古”,最终落下的,却只有两个字:“我们”。
周逸-尘抚摸着那盏油灯温热的灯壁,低语:“真正的光,从不挂在高墙之上……它只藏在,每一个没人想被记住的时刻里。”
光,在各处以不同的形式亮起。
林辰的脚步,则像一根无形的线,将这些散落的光串联起来。
他行至一处废弃的山神庙,屋檐塌了大半,四壁都在漏风。
夜半暴雨倾盆,他蜷缩在角落,正就着冷水啃食半块粗饼,忽听得庙外传来孩童虚弱的哭声。
出门一看,一对母子在泥泞中抱作一团,襁褓中的婴儿浑身滚烫,已是高烧。
林辰一言不发,默默脱下身上唯一一件还算干爽的内衬,将婴儿紧紧裹住。
他又转身,用尽力气拆下摇摇欲坠的庙门木板,架在庙前湍急的沟壑上,助那对母子渡过险地。
女子千恩万谢,抱着孩子就要叩首,林辰却只是摆了摆手,转身没入无尽的雨幕之中。
母子二人在破庙的角落安顿下来,女子正为没有火源而发愁时,灶膛里本已熄灭的残灰,竟“噗”地一下,自顾自地燃起一小簇温暖的火焰。
火光映在斑驳的墙壁上,竟勾勒出一个模糊的影子——那正是一个跛着脚,踽踽独行的背影。
女子猛然怔住,一个尘封的记忆涌上心头。
三年前极渊异象之夜,似乎也有一个这样的人,冒着漫天血雨,为整个村子送来了救命的药。
她轻抚着婴儿渐渐平复的额头,低语:“原来有些恩情,连施恩的人,都不愿让你知道。”
林辰并不知道身后发生的一切。
他继续沿着古老的驿道向北而行。
此地曾是通往极渊的禁路,如今早已荒草丛生。
行至中途,他忽然感觉脚下的土地传来一丝微弱的温热。
他停下脚步,低头看去。
埋于土中的旧驿站火塘残砖,竟像是被唤醒了一般,一块接一块地,亮起了微弱的红光。
那光芒沿着驿道向前延伸,如星点般连缀成一条蜿蜒的线,在他前方引路。
更奇异的景象,在整个北方大地同时发生。
沿途那些本已断绝音讯多年的村落,在这一夜,家家户户的油灯、灶火,竟不约而同地亮了起来。
没有警报,也并非节庆,仿佛是沉睡了千百年的某种本能,在同一时刻被集体唤醒。
远在千里之外的中心城,钦天监内,观星的老臣看着星图上陡然浮现的、代表大地脉络的线条,惊得浑身发抖。
那一条条被点亮的“地脉火络”,纵横交错,其形状……竟酷似一个正在大地上步行的人影!
守夜的老臣用颤抖的手在史册上记下:“庚戌夜,天无雷,地无祭,万火自明,绵延千里……似有一人,步行,唤醒山河。”
林辰对此一无所知。
他只是低头前行,只觉得左手指节处那枚新生的嫩叶,正随着脚下大地的脉动,微微跳动着,滚烫无比,仿佛在回应着山河深处那一声声悄然复苏的心跳。
这前所未有的天地异象,迅速传遍四方。
人们不再满足于那一碗汤药的温暖,不再满足于那一盏村口的油灯。
他们开始跪拜,开始祈祷,开始疯狂地寻找这“神火”降世的缘由。
一种狂热的、急于为这股力量寻找解释和归宿的渴望,正在悄然取代最初那份单纯的守望相助。
人们开始相信,这背后一定有某种至高的经义,一本能够解释一切、引领一切的火之法典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