但来不及了。
苏墨猛地一拉缰绳，那匹跟随他多年的老马发出一声悲鸣，被硬生生拽得调转方向，不是冲向悬崖，而是以一种决绝的姿态，横亘在了狭窄的崖边小道上。
身后，火引司铁骑的马蹄声已如滚雷压境。
为首的都尉魏獠眼神阴鸷，手中提着一柄能瞬间熄灭百丈火焰的玄铁长枪，他认得这辆马车，正是黑市里最猖獗的私炭贩子苏墨的座驾。
“苏墨！天涯海角，你逃不掉了！放下私炭，束手就擒！”魏獠的吼声在山谷间回荡。
苏墨充耳不闻，他跳下马车，动作没有丝毫慌乱。
他没有去看追兵，而是温柔地拍了拍老马的脖颈，解开了它身上的缰绳。
“去吧，老伙计，找个地方好好活下去。”
老马通人性，用头蹭了蹭他的手心，发出一声低低的呜咽，随即转身跃入旁边的密林，消失不见。
就在魏獠等人以为他要弃车投降时，苏墨却做出了一个让所有人都瞠目结舌的举动。
他转身从怀中取出一枚火折子，吹亮了那点微弱的火苗，毫不犹豫地扔向了满车的炭包。
不是普通的木炭，而是他用秘法炼制的“鲸油碳”，一点即燃，热力惊人。
几乎在瞬间，整辆马车化作一个巨大的火炬，烈焰冲天而起，热浪滚滚，将傍晚的天空都映照得一片赤红。
那些价值千金的鲸油碳，此刻成了最疯狂的燃料。
“疯子！他竟然烧了所有罪证！”一名骑兵惊呼。
魏獠却瞳孔骤缩，他感觉不对。
苏墨的脸上没有绝望，只有一种近乎虔诚的平静。
烈火中，沉重的马车被烧得吱吱作响，车轮在高温下深深陷入湿软的泥地，压出两道清晰的辙痕。
火焰并未就此停止，它仿佛有了生命，顺着那满是油脂和炭屑的车辙，向着来时的方向，那片广袤的荒原，疯狂地蔓延而去！
火不恋形骸，它只认轨迹。
转眼间，一条由火焰构成的路径，在昏暗的荒原上被硬生生“烧”了出来，从断崖边一直延伸向远方，笔直地贯穿了南北。
魏獠勒住战马，看着那条壮观而诡异的火径，心头巨震。
这不是销毁罪证，这分明是一种宣告，一个仪式！
数日后，北境雪灾，无数逃难者在茫茫雪原中迷失方向，绝望之际，却发现了一条从未见过的焦土小径。
这条路上的积雪融化得最快，地面隐隐透着温热，仿佛一条黑色的丝带，指引着生的方向。
牧民们也发现了这条神奇的路径，赶着牛羊，沿着这条不会被风雪覆盖的焦土路，迁徙到了温暖的越冬地。
很久以后，有孩子问母亲，这条救了所有人的路是怎么来的。
母亲指着那片焦黑的土地，轻声说：“听娘讲，很久以前，有个叔叔烧掉了自己最宝贵的车，就为了让我们的脚印，也能在黑夜里发光。”
就在苏墨焚车开道的同时，千里之外的忘川桥畔，气氛却肃穆如水。
一位须发皆白的老匠人，正颤抖着双手，准备将一份名为“共燃契”的卷轴，用毕生所学的拓印之术，复制千份，传告天下。
“不可。”一个沙哑的声音阻止了他。
陈烬不知何时出现在他身后，他身穿一件满是尘灰的麻衣，腰间挂着一个粗陶罐，眼神平静得像一潭古井。
“陈先生，”老匠人急道，“火引司封锁天下火源，视我等为异端。如今正是人心惶惶之时，必须将‘共燃契’的理念广传天下，让世人知道，火，不应只在庙堂之上！”
“老先生，字是死的，可以被撕毁，被禁绝。”陈烬缓缓摇头，“但温度是活的。”
他走到桥头那座长年不熄的火塘边，无视周围火引司探子的警惕目光，弯腰从最深处，用手捧了三捧尚有余温的灰烬，小心翼翼地装入自己腰间的那个未上釉的粗陶罐中，而后用木塞封好。
“传字，不如传温。”
他将这个不起眼的陶罐，递给了一位即将远行西域的游方僧人。
“大师，带上它。此去万里，若有一日你想家了，就往这罐子里倒些热水。”陈烬的声音很轻，“你会看见故乡的影子。”
僧人不明所以，但还是郑重地接过了陶罐。
许多年后，西域沙城。
深夜，全城百姓被一阵宏大的诵经声惊醒，他们骇然发现，城中最古老的佛塔上，竟有一道巨大的火焰人影在摇曳，仿佛神佛降世。
后来人们才知，正是那位来自东土的僧人，在临终前，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握紧了那个粗陶罐，唤醒了封存在灰烬里，来自故乡灯火的一缕记忆。
更北的极寒之地，朔风如刀。
县令为了震慑民间私用火种者，下令在封冻的冰湖之上，用寒冰雕刻出巨大的“明火律”碑文，字字森严，充满了冰冷的威慑。
周逸尘站在湖边，看着那些在冰面上忙碌的官差，只是淡淡一笑。
他没有去毁坏那座冰碑，反而召集了一群衣衫单薄的少年。
他们没有工具，就用磨尖的石块，在官碑旁边的冰面上，用尽全力，另刻了一行歪歪扭扭的大字：“谁点的灯，谁记得路。”
官差们见了，只是嗤笑一声，并未理会。
一夜寒流骤降，第二天清晨，官府刻的“明火律”字迹被冰霜覆盖，反而显得更加清晰锋利。
而周逸尘他们刻的那行字，却几乎被新结的霜雾完全遮盖，看不真切。
然而，当太阳升起，诡异的一幕发生了。
那座巨大的官碑，因为字迹雕刻得浅，阳光一照，表面迅速融化，折射出刺眼的光芒，反而加速了整体的崩塌，不到半个时辰，就化作一滩碎冰。
可旁边那行被霜雾覆盖的大字，因为少年们用力极深，几乎凿入了冰髓。
阳光透过表层霜雾，精准地折射进深深的刻痕之中，非但没有融化，反而在线条内部形成了一道道聚焦的光线，远远看去，竟像一行燃烧的火线，在冰面下熊熊燃烧！
一名路过的退伍老兵，踩着满地残冰，看着那行“火字”哈哈大笑：“有些东西，就是这样，越是被人想抹掉，就越能在化的时候，亮瞎他们的狗眼！”
与此同时，南疆废弃的矿区，林辰正经历着生死一刻。
他并非在逃亡，而是为了救一个失足坠坑的顽童，自己也跟着奋身跃下。
旧伤崩裂，左腿在落地时发出令人牙酸的脆响，当场折断。
矿坑底部阴冷潮湿，伸手不见五指，孩子吓得在他怀里瑟瑟发抖。
“别怕……叔叔在……”林辰强撑着坐起，撕下自己的衣襟为孩子包扎伤口，每一次呼吸都沉重得如同破旧的风箱。
他知道，自己可能出不去了。
就在他意识渐渐模糊时，坑壁的岩石裂隙中，忽然渗出了一丝微弱的光芒，如同萤火。
那光芒越来越亮，汇聚成一条条温暖的红线，在岩壁上缓缓流动，最终汇聚到他的身边。
林辰浑身一震，他认得这东西。
多年前，他还只是青云门一个微不足道的外门杂役，被派到此地做苦工。
他看矿工们吃饭的土灶总是漏烟，便主动花了七天七夜，用宗门学来的阵法知识，帮他们重新修葺了火渠。
他早已忘了此事，可这些被他亲手搭建的火渠残脉，却还记得他的气息。
在他生命垂危之际，它们感应到了创造者的存在，竟从沉睡中缓缓复苏。
温暖的气息包裹住他，驱散了寒冷和恐惧。
林辰靠着发光的岩壁，看着怀中熟睡的孩子，低声笑了。
“你看……我不行了，可它们……还记得我干过啥。”
半月之后，林辰被上山采药的村民发现，用担架抬出了深山。
他的腿伤未愈，只能倚着一根临时削成的木拐，缓慢前行。
没人注意到，他每一步落下，脚下的冻土都会微微颤动，那些枯死的草根深处，会泛起一丝几乎看不见的红光。
有些地方，甚至会冒出缕缕白烟，仿佛大地之下有火龙在随他一同呼吸。
一名经验丰富的老采药人跟在后面，越走越心惊。
他骇然发现，林辰拄拐走出的这条新路，竟然与二十年前，青云门一位外门弟子义务巡山、为村民开辟出的那条早已废弃的路线，完全重合！
就在林辰走出大山的那个夜晚，千里之外的青云门外门，那条被称作“灰巷”的杂役居所里，一口早已干涸了数十年的古井，突然毫无征兆地涌出了滚滚的温泉水。
温热的井壁上，水汽氤氲，竟浮现出一行被岁月磨蚀得模糊不清的刻痕——“林辰，到此为止”。
也正在同一时刻，无人知晓的极渊最深处，那棵支撑着整个火脉根源的枯树顶端，一只燃烧了千年的火焰之眼，缓缓、彻底地闭合。
随后，整棵枯树无声无息地化为漫天灰烬，随风散入大地，完成了一次跨越时空的、漫长的谢礼。
北境荒原上，那条焦黑的火径已经不再燃烧，却依旧残留着惊人的余温。
魏獠策马立于火径的起点，面沉如水。
他派出的斥候已经回报，这条焦土路，如今成了逃难者的生命线。
他输了，输得一败涂地。
他没能抓到人，反而亲眼见证了一个近乎神迹的诞生。
“都尉，我们还追吗？”副将低声问道，“这条路……透着邪性。”
魏獠没有回答，他翻身下马，伸手触摸了一下焦黑的土地，指尖传来一阵灼人的暖意。
他忽然明白了，苏墨不是在逃跑，他是在开路。
既然是路，就一定有终点。
魏獠站起身，目光望向火径延伸的远方，嘴角竟勾起一抹冷冽的弧度。
“传令下去，全队沿此路前进。”
“都尉，我们这是要去哪？”
“去看看，”魏獠的声音里带着一丝捉摸不定的意味，“在这条路的尽头，他到底想卖些什么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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