魏獠的目光穿透渐浓的夜色，落向那条由远及近的火径，而苏墨的身影，已然在那条路的起点，化作一个执拗的黑点。
他并未回头看一眼魏獠，仿佛身后的一切都已是过往。
那辆被焚毁大半的货车只剩下一只焦黑的车轮，在崎岖的古道上发出“吱嘎、吱嘎”的钝响，像一声声衰老而顽固的叹息。
苏墨推着它，一瘸一拐，身形却稳如山岳。
他依旧是那副货郎打扮，但嘴里的吆喝，却再也不是从前那些换取油盐的俗语。
“走过的人没说走得多快，”他的声音不高，却奇异地传得很远，压过了风声与虫鸣，“只说没让后来人迷路。”
这句没头没尾的话，听在路人耳中不过是疯癫之语。
可每当苏墨经过一个村落，他都会从随身的布袋里抓出一把细腻的炭渣，不偏不倚，正好撒在村口那段被岁月磨平的古驿道上。
白天，这些黑色的粉末毫不起眼，随风流散。
可一到夜深人静，月华如水之时，奇诡的一幕便发生了。
那些曾被官府强行铲平、掩埋于泥土之下的驿站石板，竟丝丝缕缕地渗出温热，仿佛地底深处有一颗不灭的心脏在搏动。
炭渣在热力的牵引下，缓缓勾勒出一个又一个模糊的脚印轮廓，绵延不绝，指向远方。
“是它……是这条路……”一个须发皆白的老驿卒，拄着拐杖被儿孙搀扶到村口，浑浊的老泪滚滚而下。
他颤抖着伸出手指，抚摸着地上那个温热的脚印轮廓，“这步子，这尺寸……像，太像了！就像二十年前那个大雨滂沱的夜里，替咱们一帮老骨头冒死送救命药来的那个外门杂役！他也是这么走的，一步一个坑，稳当！”
火径不止于火，它在无数双眼睛的注视下，在口耳相传的故事里，在脚步与记忆的回响中，朝着南方，一寸寸地重新活了过来。
与此同时，数百里外的忘川桥下，陈烬的身影如同一块沉默的岩石，融入了岩缝的阴影里。
他回来了。
在他曾经埋下那个“未寄信陶罐”的地方，泥土依旧微湿。
他没有挖出旧罐，只是在它旁边，又小心翼翼地放下一个崭新的陶罐。
罐子里没有信，只有半勺冰冷的灶灰，以及一枚在灰烬中闪着微弱光芒的铜板——正是林辰在田边破碗中留下的那一枚。
陈烬席地而坐，不言不语，只是伸出食指。
一缕比发丝还细的火线自他指尖燃起，如同拥有生命的赤色灵蛇，缓缓缠绕上新罐的罐身。
他闭上眼，嘴唇微动，无声地吟诵着某种古老的音节，那节律低沉而稳定，竟与一个活人的心跳别无二致。
一天，两天……七天七夜，陈烬未曾挪动分毫。
第七日黄昏，那只被火丝缠绕的陶罐，突然发出一声极轻微的“嗡”鸣。
紧接着，罐中冰冷的灶灰里，竟诡异地渗出了一颗颗比针尖还小的血珠。
血珠沿着火丝向上攀爬，汇聚，流动，最终在粗糙的罐体表面，拼凑出四个歪歪扭扭的血字——
我还喘着。
恰在此时，一个拄着竹杖的盲眼老妇摸索着从桥上走下，想到桥底取些清凉的溪水。
她看不见那诡异的血字，却在靠近陶罐时猛地停住了脚步，侧耳倾听。
“咦？”她枯瘦的手指凌空点了点，脸上满是困惑，“这不是字……这底下……是有人在地底下呼吸。”
而在遥远的北境，冰封了一整个冬日的湖面，正迎来春汛消融的时刻。
冰层“咔咔”作响，裂开蛛网般的缝隙。
县令大人认为民间私自组织的“灯火会”有悖礼法，意图在湖边重立一块功德碑，以官府的威严压制这股自发的自治力量。
周逸尘没有站出来公然反对。
他只是召集了一群村里的半大孩子，每日黄昏，当夕阳将冰面染成金红色时，让他们脱掉鞋袜，赤着脚在即将彻底融化的冰上嬉戏。
他教了孩子们一首新编的童谣：“谁走的路，谁自己量；谁点的灯，照自家墙。”
孩子们清脆的歌声在冰湖上回荡。
他们光着脚丫，踩在冰冷刺骨的冰面上，脚底沾满了冰水与泥浆。
他们跳着，笑着，每落下一步，脚下的冰面裂痕便会泛起一圈微不可察的光晕。
一天又一天，这些光晕般的足迹越来越多，互相连接，竟在广阔的冰面上织成了一张巨大的、闪着微光的路径网络。
数日后，春汛彻底到来，湖冰一夜消融。
县令的石碑还未运到，可更惊人的一幕出现了。
即便冰层消失，那张由无数脚印构成的发光路径，竟深深烙印在了河床的淤泥之上，在浑浊的水下熠熠生辉。
一个早起捕鱼的老渔夫看清了水下的路径，吓得扔掉了渔网，激动地大喊：“天呐！这是……这是咱们祖祖辈辈传下来的汛期逃生路线图啊！县志上都失传了的东西，怎么……怎么自己长出来了！”
万里之外，自山区缓缓东行的林辰，正艰难地跋涉在一片被风沙侵蚀得寸草不生的赤色山岭上。
他拄着一根临时削成的木拐，左腿的断骨尚未痊愈，每挪动一步，都像有利刃在撕扯他的五脏六腑，让他忍不住溢出一口铁锈味的血。
这条路太难走了，满是尖锐的碎石和凹坑。
可当他咬牙爬到半山腰，疲惫地回头喘息时，却发现了令他毛骨悚然的一幕。
他脚下那些尖锐的碎石，竟然像活物一般，在他走过之后，自动地、悄无声息地聚拢、滚动，温柔地填平了他刚刚踩出的每一个凹痕。
他回头望去，自己身后那条崎岖坎坷的山路，竟变得平坦了许多，仿佛有一只无形的大手，正在他身后，一点点地抚平重塑着这条古道。
他心头巨震，扶着岩壁定睛细看，这才发现，岩壁上那些被岁月侵蚀的苔藓之下，缓缓浮现出一行行斑驳的刻痕。
其中一行字迹虽然稚嫩，却让他瞬间红了眼眶。
“林某，辛酉年补渠三丈。”
那是他十五岁时，作为一名最底层的杂役，在这条路上修补水渠时，偷偷用石子刻下的记录。
他怔住了，随即发出一声夹杂着痛苦与释然的轻笑。
“原来……”他喃喃自语，声音沙哑，“原来不是我在走……是这条路，还记得要扶我一把。”
暮色四合，天降大雨。
林辰拖着疲惫不堪的身体，避入了一座早已废弃的山神庙。
庙宇屋梁倾颓，神像蒙尘，蛛网遍布，显然已断绝香火多年。
他背靠着一面斑驳的土墙坐下，剧烈地咳嗽起来。
一口带着灼热火星的血痰，被他咳出，溅落在腐朽的供桌之上，发出“滋”的一声轻响。
当夜雷雨交加，风声呜咽如鬼哭。
突然，一道惨白的闪电撕裂夜空，不偏不倚地劈中了破庙的屋顶！
“轰隆！”
巨响震耳欲聋。
在火光骤亮的刹那，林辰惊恐地看到，他背靠的那整面残破墙壁，其表层的墙皮竟如枯叶般大片大片地剥落！
露出的，是墙体内部的景象——那根本不是土坯，而是层层叠叠、密密麻麻的印记！
无数双大小不一的脚印，深深地嵌入了墙体之中，每一个脚印的方向都坚定地朝向庙外，仿佛无数个时代的逃难者，都曾在这面墙前短暂歇息，然后又毅然决然地踏上征途。
而在所有脚印的最底层，一行用指甲刻出的小字，在电光下清晰可见：
“林辰，勿回头。”
他猛地仰起头，望着被闪电劈开的屋顶，冰冷的雨水混着从他额角滑落的血水，流过他惨白的脸颊。
他对着这满墙沉默的脚印，用尽全身力气，低声问道：“你们……也这么疼过吗？”
窗外雷声滚滚，无人应答。
只有那湿漉漉的庙宇地基中，一点微不可察的红光，正顺着墙根的裂缝，悄无声息地向外蔓延。
这春日的雨，仿佛也走错了路。
在北境倾盆如注，搅动春汛，却吝于给千里之外的南方焦土，落下哪怕半分甘霖。
那里，一场前所未有的大旱，正悄然拉开序幕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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