大旱之下,万物枯焦,南方最先感受到了这股灼人的窒息。
江河龟裂如掌纹,井水一日浅过一日,直至露出污黑的井底。
官府设立的“火引司”趁机掌控了所有尚能取水的深井,布告贴满街巷——一勺净水,换一钱灯油。
油是火的食粮,火是官家的权力。
一时间,油价腾贵,百姓家中的灯火一盏盏熄灭,如同这片土地的生机,沉入无边黑暗。
苏墨站在一条早已干涸的河床之上,脚下的泥土硬如铁石。
他记得这里,就在去年,林辰曾带着村民们在此处疏浚,挖出一条引水的小渠,救了下游百亩禾苗。
如今,渠道早已不见,只余下更深的裂痕。
他沉默地绕开那些围在“火引司”水车前,用最后一点灯油换取几口吊命水的人群,径直走向旧渠的尽头。
那里是一片冻土,即便在南方的暖冬,地底的寒气也因缺水而上涌,将仅存的湿气凝成了坚冰。
“铛!”一声巨响,他手中的铁镐狠狠砸在冻土上,震得虎口发麻。
围观的村民这地方他们也挖过,除了石头就是干土。
苏墨不为所动,调整呼吸,第二镐、第三镐……他像是和这片绝望的土地角力,每一击都用尽全力。
终于,随着一声沉闷的碎裂声,铁镐凿穿了冰层。
一股黑色的泥浆水“咕”地一下冒了出来,带着浓重的土腥味。
“唉,还是浊水……”人群中响起一片失望的叹息。
这水别说喝,就是牲口闻了也得摇头。
苏墨却像是看到了宝藏,眼中精光一闪。
他从怀里取出一个布包,小心翼翼地打开。
里面不是什么灵丹妙药,只是一捧漆黑的炭粉。
但若仔细看,能发现炭粉中混杂着一些灰烬,那是他咳血时染红的布条烧成的灰。
他将这包粉末尽数撒入浑浊的水坑中,黑水翻滚了一下,似乎变得更加污浊。
就在众人以为他疯了的时候,苏墨又取出一面破烂的鼓皮,紧紧蒙在水坑之上,只留下一道极小的缝隙。
他静静地跪在一旁,仿佛在等待一个奇迹。
时间一息一息地流逝,就在最没耐心的人准备转身离开时,一滴晶莹的水珠,从鼓皮的缝隙中颤巍巍地渗出,滴落在他预先放置的陶碗里。
“滴答。”
声音清脆如玉。
紧接着,是第二滴,第三滴……水滴汇聚成线。
而就在第一滴清水落下的瞬间,下游十数口早已被判定为死井的枯井,井壁竟同时发出一阵轻微的共振!
井底的污泥翻腾,如同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搅动,片刻之后,泥沙沉降,一汪清泉,竟在每一口井的井底缓缓浮现!
一名挖了一辈子井的老井工最先发现了异状,他发疯似的扑到最近的井边,放下吊桶,颤抖着打上一桶水。
他顾不上污垢,双手捧起,一饮而尽,浑浊的老泪瞬间夺眶而出。
“是这个味儿……是这个味儿!”他跪倒在地,嚎啕大哭,“和那年……和那年他趴在沟里,用手舀给我们喝的那口水,一模一样!”
当南方的土地因一碗净水而重获生机时,另一场无声的慰藉正在别处上演。
一名寡妇日复一日地坐在冰冷的火塘边,将写满了对亡夫思念的纸钱一张张投入火焰。
她写尽了春夏秋冬,写尽了耳边鬓语,可那火焰只是吞噬,从未给过她半点回应。
她怨,怨这火无情,连一丝一毫的念想都不肯传递。
这一日,陈烬路过,在她即将投入最后一封信时,伸手拦住了她。
他取过那封未烧的信,信纸已被泪水浸得微皱。
他没有读,只是将它轻轻卷起,做成一根细长的灯芯,浸入油中,然后点燃,悬在一只盛满清水的陶罐上方。
火焰不大,却烧得异常安稳。
寡妇不解地看着他。
罐中的清水在火焰的烘烤下,渐渐升温,冒出丝丝缕缕的热气。
蒸汽氤氲,凝结在冰冷的陶罐内壁上,渐渐汇聚成水珠。
就在那一片朦胧的水汽之中,一幅模糊的画面竟缓缓浮现——一个男人的轮廓,正端着药碗,小心翼翼地吹着气,而后温柔地递到她的嘴边。
那是他生前最后一次喂她喝药的场景。
“啊——”寡妇捂住嘴,压抑的哭声瞬间变成了撕心裂肺的痛哭。
画面一闪而逝,但那份温暖,却仿佛顺着蒸汽,再一次包裹了她。
自那夜起,她不再烧信,而是每夜以此法“煮信”,在蒸腾的水汽中,与回忆重逢。
很快,全村人都效仿起来,家家户户的陶罐上,都燃着一朵寄托着思念的火苗。
陈烬立于村口的桥头,看着那一片温暖的微光,轻声默念:“火不传话,但它肯为你把回忆熬成热气——这就够了。”
与此同时,凛冬的北境,矛盾以另一种形式爆发。
豪族大户垄断山林,设立“净火灶”,宣称只有他们的火焰才是洁净的,能带来好运。
贫民若想烧饭,必须缴纳高昂的“引火费”,若有私自生火者,炊具一律没收。
寒风中,无数家庭只能啃食着冰冷的干粮,怨气冲天。
周逸尘走入村子,看着那些被砸碎的锅碗和熄灭的灶台,他没有动怒。
他只是召集了所有村民,平静地说道:“既然他们不让我们有自己的灶,那我们就合一个。”在他的号召下,村民们将各家废弃的灶台砖石拆下,搬到村子中央的空地上。
他们合力砌起一座巨大的炉膛,炉膛的形状奇特,如同一个张开双臂、拥抱天空的人。
当第一把柴火被点燃时,不可思议的一幕发生了。
那熊熊燃烧的火焰,在炉心盘旋一圈后,竟“呼”地一声,自动分流出十二道纤细的火舌,如同长了眼睛一般,精准地穿过人群,钻入每家每户早已架好的锅底!
火焰不猛,却刚好足够煮熟一锅饭。
官差闻讯赶来,正要呵斥,却被眼前这一幕惊得说不出话。
他们围着那巨型炉膛,只见炉心最滚烫处,被人用刀刻着一行字:“柴是你捡的,火是我借的,饭是大家一起活下来的。”官差们面面相觑,对着这神迹般的火焰,竟不知如何下手。
更诡异的是,当天晚上,连县太爷府上后厨的灶火都莫名变得微弱,火苗像是被什么东西吸引着,一个劲儿地往外偏,直直扑向一个正在偷偷给自己热饭的仆人锅中。
万里之外,林辰踉跄地走到一处几乎被遗忘的村落。
这里的大旱最为严重,最后一口老井也已干涸见底,只剩一个奄奄一息的病童,嘴唇干裂得如同焦土。
林辰自己的伤口还在渗血,身体早已到了极限,但他看到那孩子眼中即将熄灭的光,还是强撑着站了起来。
他没有工具,也没有力气。
他用尽最后的力气,以那副残破的身躯,一点点爬下湿滑的井壁,直至井底。
在石缝的角落,他发现了一小口积存的、散发着腥气的雨水。
他没有犹豫,俯下身,用嘴含住那一小口水,再转身,如同受伤的野兽般,艰难地跪爬而出。
他爬到孩童身边,跪在地上,低下头,将口中的水,一口一口,小心翼翼地喂入那干裂的嘴唇中。
当最后一滴水喂完,林辰再也支撑不住,精疲力竭地伏倒在地。
就在他意识即将消散的瞬间,身下的井壁突然传来一阵轻微的震动。
一缕温热的泉水,毫无征兆地从他手肘旁的石缝中渗出,接着是第二缕,第三缕……涓涓细流汇聚,汩汩成泉,清澈的泉水迅速填满了井底!
村民们爆发出难以置信的惊呼。
而井边的地面,也发生了异变。
几只由湿润泥土凝聚而成的、半透明的手掌,竟缓缓破土而出。
它们没有恶意,只是轻柔地、小心翼翼地托住了林辰垂落的双肘,仿佛在无声地回报——回报当年他同样是在此地,为一位妇人提水时摔倒,这片土地也曾悄悄为他垫起过一块柔软的泥土。
终究,林辰因失血过多,彻底昏厥在井台之上,呼吸微弱如丝。
夜幕降临,月华如水。
奇异的景象发生了。
十里八乡的百姓,听闻了神井复苏的消息,竟不约而同地,悄然向这里聚集。
他们没有喧哗,没有祭拜,只是默默地排起长长的队伍。
每个人都带着自己的水具,走到井边,打上一瓢救命的甘泉。
但无论水具大小,每一个人在打满水后,都必定会多舀一小勺,轻轻洒在林辰身旁的井沿上,口中喃喃自语:“给你留的。”
月光下,无数身影俯身、汲水、起身、洒水、离去,动作整齐划一,寂静无声,仿佛一场庄严而古老的仪式。
而在无人知晓的、极渊残墟的地脉尽头,一道从未被任何典籍记载过的庞大地下水脉,在沉寂了千年之后,竟毫无征兆地……悄然转向。
它冲开了层层叠叠的千年岩障,放弃了原本流入无尽深渊的古道,朝着人烟汇聚的方向,奔涌而来。
仿佛整个大陆的血脉,在这一刻,终于学会了主动去靠近那个始终不肯倒下的名字。
远在南方的苏墨并不知道这一切。
他只听到了从四面八方传来的、关于“神井”、“圣泉”的零星传闻。
传闻杂乱无章,却都指向同一个方向。
他站在新生的河渠边,看着清澈的水流,脸上没有喜悦。
他知道,林辰一定出事了。
他捡起脚边的一捆柔韧的灯心草,手指翻飞,开始飞快地编织起来。
他编的不是别的,正是一双草鞋。
夜色下,他的神情专注而凝重,每一个绳结都像一个节点,每一根草线都仿佛一条路径。
这双鞋,不仅仅是用来行走的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