苏墨的手指轻轻拂过一双磨穿了鞋底的半大童鞋，那粗糙的触感下，仿佛还残留着一个孩子奔跑时的温度与力量。
他抬起头，望向那条悬挂在南北要道悬崖之间，由万千草鞋编织而成的百丈“履带”。
它像一条沉默的巨龙，盘踞在风口。
风起，龙吟。
“沙……沙沙……”
履带在风中微微摆动，无数只鞋底相互摩擦，发出的声音细碎而又连贯，汇成一股奇异的声浪，顺着山谷传向远方。
这声音里没有金戈铁马的肃杀，却比战鼓更令人心安。
当那沙沙声的节奏，在某个瞬间与一个深埋在记忆里的脚步频率重合时，奇迹便在百里之内的村落间悄然上演。
履带南侧，下游的村庄里，一个正在田埂上歇息的老农猛地抬起头，侧耳倾听。
他浑浊的
而在履带北侧，一座孤零零的哨塔上，守夜的汉子打了个激灵。
他揉了揉耳朵，确认那熟悉的节奏后，立刻敲响了身边的警钟。
“铛！铛！铛！”钟声急促，“是将军夜巡狼牙径的步子！所有人，加强巡夜，谨防匪盗！”山下的村落瞬间灯火通明，巡逻队鱼贯而出。
甚至在履带正下方的桥头，一个负责看守炭火的少年，也在听到风声变化后，毫不犹豫地将一整筐木炭倒入了火盆，让那驱寒的暖意烧得更旺。
一位路过此地的游学士子看得目瞪口呆，他拦住苏墨，满脸不解：“这……这究竟是何种号令？无将无旗，如何能驱动万民？”
苏墨没有直接回答，只是抚摸着那双已经破烂不堪的童鞋，声音低沉而有力：“这世上，最强的号令，从来不是出自谁的口，而是刻在人的心里。他们不用谁下令，因为他们都还记得，曾有个人，为了让他们能安稳地走在路上，究竟独自走过了多少路。”
然而，靠记忆维系的安稳，终究是脆弱的。
当北境盗匪趁乱崛起的消息传来时，所有人的心都沉了下去。
那伙匪徒不知从何处搞到了失传的“火统”，威力巨大，官军数次围剿皆被打得丢盔弃甲，狼狈而逃。
一时间，北境风声鹤唳，人人自危。
就在众人以为林辰麾下第一猛将周逸尘会征召青壮、浴血奋战时，周逸塵却做出了一个让所有人匪夷所思的决定。
他不点精兵，不召壮丁，反而在北境各村落里，组织起了一支平均年龄超过六十岁的老人巡防队。
夜幕降临，这支银发苍苍的队伍，人手一根竹杖，一盏灯笼，沿着山路缓缓而行。
他们的步伐缓慢，甚至有些蹒跚，但每一步都异常坚定。
竹杖敲击地面的声音“笃、笃、笃”，在寂静的山野里传出很远，不急不躁，透着一股令人心悸的沉稳。
匪徒的探子潜伏在暗处，本想摸清虚实，却被眼前的一幕惊得魂飞魄散。
放眼望去，整座山脉上，灯火明明灭灭，如繁星坠地，连绵不绝。
那缓慢而整齐的脚步声，更是像一支纪律严明、数量庞大的军队在从容布局。
这哪里是巡逻？
分明是张开了天罗地网，就等他们一头撞进去！
“有埋伏！重重埋伏！”探子连滚带爬地逃回报信。
匪首闻言大惊，亲自上山查看，只见那灯火组成的“长龙”无边无际，那沉稳的脚步声仿佛直接敲在他的心脏上。
他想象着灯火之后，是无数张冷峻坚毅的脸，是无数把上了弦的弓弩。
一种源自骨髓的恐惧攫住了他。
他不知道，自己害怕的到底是什么。
当晚，匪徒仓皇撤退，一夜之间逃出了北境。
山顶上，一位曾跟随林辰南征北战的老兵，看着匪徒远去的方向，笑着对身旁的周逸塵说：“将军，还是您有办法。年轻的时候，我们打仗靠跑得快，杀得狠。没想到老了老了，靠走得稳，也能吓退敌人。”
周逸塵的目光深邃，他摇了摇头，轻声道：“他们怕的不是灯光，也不是我们的脚步声。他们怕的，是一群连死都不怕的老家伙，还清清楚楚地记得，该怎么有尊严地活。”
北境之危暂解，但中原的命脉却又传来噩耗。
连接南北的交通要道忘川桥，在一场百年不遇的暴雨中被冲毁。
官府派人勘察后，竟给出了“火脉已断，地气不存，不可重建”的结论，便撒手不管。
一时间，商旅断绝，音讯不通。
就在众人绝望之际，平日里沉默寡言的陈烬站了出来。
他曾是林辰麾下最擅长锻造和阵法的奇才。
他二话不说，当众取出一把匕首，竟将自己的一头长发尽数削下！
在众人惊愕的目光中，陈烬将削下的发丝混入火塘底部的灰泥之中，亲手搅拌。
他赤着双脚，一遍又一遍地踩踏，直到那灰泥变得无比粘稠，透出一种奇异的色泽。
随后，他亲自将这些特殊的灰泥，一捧一捧地涂抹在新架设的桥木之上。
三天三夜，他未曾合眼。
当最后一根桥木涂抹完毕，新桥巍然屹立于忘川之上时，陈烬的身体已经摇摇欲坠。
夜深人静，他独自走到桥中央，划破指尖，逼出自己最后一缕心火。
那是一点比星光还要微弱的火苗，他将其轻轻点在自己混入灰泥的发丝之上。
火光一闪，瞬间熄灭。
没有熊熊燃烧，没有惊天动地的异象。
但从那一刻起，整座桥的桥体，竟开始散发出恒定的温度。
无论风雪如何酷寒，桥面始终温暖干爽，再不结冰。
更奇妙的是，此后每逢月圆之夜，皎洁的月光洒在桥面上，会隐隐浮现出淡淡的人影，一对对手牵着手，在桥上漫步，仿佛在诉说着无尽的思念。
那些，都是曾经在这座桥上与挚爱之人相会或惜别的魂灵。
一个跟随陈烬学艺的少女，看着这奇景，忍不住轻声问：“师父，它……还能烧多久？”
陈烬的目光越过桥，望向遥远的南方，声音沙哑却坚定：“只要这世上，还有人愿意为了让别人不那么冷，而自己甘愿在寒夜里多站一晚。这火，就会为他再醒一次。”
然而，无论是苏墨的草鞋，周逸塵的老兵，还是陈烬的火桥，他们所做的一切，都是为了同一个人。
林辰。
此刻，这位曾是大夏脊梁的男人，正静静地躺在一辆由门板改造的简易拖车上，气息微弱，已无法站立。
村民们自发地组织起来，要拉着他，前往气候温暖的南荒之地疗养。
队伍行至一处名为“断龙脊”的险峻山道，这里怪石嶙峋，车轮屡次陷入石缝之中，寸步难行。
众人汗流浃背，却怎么也无法将板车拉出困境。
就在所有人筋疲力尽，几近绝望之时，前方巨大的岩层，突然发出了一声沉闷的巨响，仿佛山峦在叹息。
紧接着，一道裂缝在众人眼前缓缓展开，竟形成了一道平缓的天然斜坡！
与此同时，两侧的山体微微震动，无数碎石自动滚落，竟在斜坡上铺出了一条相对平坦的道路。
“山……山活了！”赶车的少年吓得声音都在颤抖，双腿发软。
躺在板车上的林辰，似乎被震动惊扰，在昏迷中发出一声剧烈的咳嗽。
一缕殷红的血丝从他嘴角溢出，滴落在脚下的山石上。
不可思议的一幕发生了。
那滴鲜血仿佛拥有生命，落石的瞬间，竟在灰白的岩石上蔓延开来，化作一片细密如蛛网的火红色丝线，一闪而逝。
队伍里一位年长的老猎人看到这一幕，双膝一软，竟直接跪倒在地，对着高山与大地，重重地磕了三个响头，老泪纵横。
“不是山活了……”他哽咽着对身边惊魂未定的年轻人说，“是这座山，它认得他！它认得这双曾抬过无数伤兵弟兄下山的肩膀！”
队伍继续前行，更大的考验横亘在眼前。
一处绝壁断崖，唯一的通道是一座年久失修的吊桥，桥索早已朽坏大半，在风中摇摇欲坠，根本无法承载板车的重量。
众人再次止步，进退两难。
就在这时，山谷中毫无征兆地升起了浓雾，瞬间吞噬了一切。
正当人们惊慌失措之时，云雾翻涌之间，一个矫健的身影竟在对岸的虚空中浮现出来！
那身影是如此熟悉——正是二十岁时，风华正茂的林辰！
他背着一名身受重伤的同门，面容坚毅，眼神如炬，在那空无一物的悬崖之间疾驰而过，脚步踏在虚空之上，却如履平地！
幻影过处，那原本朽坏的桥索，竟奇迹般地暂时凝实，散发出淡淡的光晕。
“是将军……是年轻时的将军！”
“快！快推车！将军为我们开路了！”
村民们含着热泪，用尽全身力气推动板车。
他们踏上那座由记忆和意志凝结而成的幻影之桥，安然通过了天险。
当板车抵达对岸，众人回头望去，浓雾已经散去，吊桥依旧朽坏。
只是在他们刚刚走过的崖壁上，不知何时新生了一层薄薄的土层，上面浅浅地印着一行小字：
“这一次，换你们背我。”
风吹过，空谷之中，仿佛有万千人的声音在低语回应：“你早就是了。”
板车上的林辰，似乎听到了这跨越时空的回应，在无意识中轻轻呢喃：“我没想当神仙……就想看你们……都好好回家……”
队伍继续向南，向着那温暖的南荒之地。
他们跨过了山，越过了河，战胜了匪，也走过了绝路。
所有人的心中都燃起了一丝希望，或许，到了南方，一切都会好起来。
只是，没有人注意到，从南方吹来的风，似乎变得有些不一样了。
那风中，没有了往日常有的花草芬芳和泥土气息，反而夹杂着一种说不出的、沉闷而又压抑的寂静。
往日里最爱迎风鸣唱的飞鸟，此刻，一只也看不见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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