那碗混着泪水与汗水的饭，滋味复杂到难以言喻。
可就在林辰咽下最后一口时，村口那条新生的土路，却起了无人察觉的异变。
夜半三更，万籁俱寂。
一道瘦小的身影鬼魅般出现在路头，正是村里年纪最大的柳婆子。
她那双浑浊的老眼，此刻却亮得像两盏鬼火，死死盯着脚下的泥土。
这路生得蹊跷，长得诡异，村里人只当是神仙显灵，唯有她，闻到了一股子不对劲的“人气”。
柳婆子颤巍巍地蹲下，从怀里摸出一个布包，摊开来，竟是数十根长短不一的银针。
她捻起最细的一根，屏住呼吸，小心翼翼地刺入路面的泥土之中。
一寸，两寸，三寸……银针没入过半，针尾却始终光亮如新，并未发黑。
柳婆子眉头紧锁，不是毒，也不是煞，那会是什么？
她不信邪，拔出银针，凑到鼻尖轻嗅。
一股极淡、几乎无法察觉的气味钻入鼻腔。
这味道她太熟悉了——是草木燃烧后的炭灰，还夹杂着一丝……人的唾沫星子味！
一个惊人的念头如闪电般劈开她的脑海。
她猛地想起林辰那天咳血后，就着寡淡的米粥下咽的情景。
血滴、唾沫、草根灰……正是这些东西！
柳婆子连滚带爬地跑回家，翻箱倒柜，从床底下拖出一个尘封多年的樟木箱。
箱子打开，里面只有一本泛黄的古籍——《南荒地气志》。
她手指哆嗦着翻到某一页，烛火下，一行用朱砂标记的古语赫然在目：“人心所向处，地龙亦肯行。”
原来如此！
不是神仙，也不是鬼怪！
是人心！
是全村人那股子“盼他活下去”的念头，让这片大地生出了感应！
“快！都起来！”当夜，柳婆子敲遍了全村的门，“谁家都别熄火，把灶膛烧得旺旺的！把煮饭的热气，都给我往那条路上引！”
村民们虽不明所以，但对柳婆子的话向来信服。
一时间，家家户户灶火通明，滚滚的白色蒸汽如长龙般汇聚，笼罩在新生的路基之上，仿佛在为它喂食。
次日清晨，当第一缕阳光刺破晨雾，村口爆发出一阵惊天动地的欢呼。
那条路，竟真的在一夜之间，又向前延伸了整整三丈！
路的两旁，不知名的野花破土而出，五色斑斓，簇拥着道路，犹如一支沉默而庄严的护道仪仗。
这惊世骇俗的一幕，很快就被行脚商人苏墨看在眼里。
他没有像旁人一样狂热跪拜，反而陷入了沉思。
他走到路边，抓起一把温热的泥土，这土里，似乎还残存着米饭的香气和众人的期盼。
一个大胆的念头在他心中成型。
他寻来一处废弃的旧窑，用这路边的奇土，亲手烧制了一百只粗陶小碗。
这些碗其貌不扬，但每一只碗底，都刻着一行小字：“你吃过的苦，有人替你记得。”
而后，苏墨在沿途摆开摊子。
他不卖东西，也不收钱，只对每一个路过的行人说：“走累了吧？歇歇脚，把你碗里或者干粮袋里的饭，留一口在这碗里，就当是为这条路，也为走在路上的人，积一份力。”
起初人们不解，但当看到碗底那行字时，许多饱经风霜的汉子都红了眼眶。
他们默默地从自己简陋的口粮中，分出一口。
七日之后，一百只陶碗被装得满满当当。
里面有五谷杂粮，有酸得掉牙的菜根，有干硬的糙米，甚至还有几块焦黑的锅巴……那是这片土地上，最真实的人间烟火。
当晚，苏墨将这一百碗“众生饭”尽数倒在路基的最前端，一把火点燃。
诡异的事情发生了——那火焰竟不是寻常的橘红色，而是带着一丝苍白，火苗在风中扭曲、升腾，竟隐隐凝成一个模糊的人影轮廓，顶天立地，虽一闪而逝，却烙印在每个目击者的心中。
那一夜，道路疯长！
如一条苏醒的巨龙，挣脱了山村的束缚，一夜之间向前狂飙了十里，笔直地指向了那片象征着死亡与绝望的荒原深处！
消息如长了翅膀，飞越千山万水，传到了北境长城。
正在为春荒发愁的守将周逸尘听到这个消息，猛地一拍桌案，眼中爆发出惊人的光彩。
他立刻下令：“调集府库所有储备盐砖，去黑水河！给我修桥！”
部将大惊：“将军，那可是备荒的救命盐啊！为了一条会走路的虚无缥缈的路，值得吗？”
周逸尘没有回答，而是亲自带着队伍赶往那条被视为天堑的黑水河。
河水湍急，河岸断裂，别说人，就是猿猴也难以飞渡。
工匠们望着对岸空空如也的荒野，笑着问：“将军，咱们这桥修给谁走啊？真能接上那条会走路的路？”
周逸尘从车上搬下第一块青白色的盐砖，亲自走到桥基处，用尽全身力气狠狠夯下！
“砰！”的一声闷响，他沉声道：“只要这世上还有人想从那头过来，只要我们还想让那头的人过来，它就一定会等我们！”
三日后，一座由盐砖奠基、枕木铺面的简易木桥奇迹般地横跨在黑水河上。
就在桥成的那个清晨，守夜的士兵揉着眼睛，看到了毕生难忘的景象。
晨雾之中，远方那条土路竟真的如传说中一般，像一条有生命的藤蔓，蜿蜒而来，不偏不倚，精准地与桥头对接！
“路！路接上了！”百姓爆发出雷鸣般的欢呼。
而更诡异的，是桥下的黑水河。
就在路桥相接的一刹那，原本浑浊的河水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清澈见底。
河底沉积了千百年的淤泥翻涌而上，却不散开，而是自动排列成一个个巨大的田螺形状，远远看去，仿佛曾有无数巨人在此跪拜了千年，留下了永不磨灭的膝印。
此刻，身为这一切源头的林辰，正一步步走在这条由众生愿力铺就的道路上。
他越走，心中越是惊疑。
他能清晰地感觉到，每踏出一步，体内的气血就会发生一次极其微弱的震荡，仿佛他的血肉筋骨，正在与脚下的大地发生共鸣。
这绝不正常！
他当即停下脚步，悄然运转起师门秘法《太清玄元炼体诀》。
功法逆行，神识内敛，顺着那股奇异的震荡感向丹田深处反溯。
一寸寸探查，一寸寸剥离，终于，他在丹田气海的最深处，感应到了一丝比发丝还要纤细的“牵引之力”！
这股力量的源头，并非来自天地灵气，也非来自自身修为，而是……来自外界！
他顺着这丝牵引向外延伸，心神剧震！
他“看”到了，他那日咳出的血珠，滴落的汗水，甚至是不经意间踩碎的草根……所有这些微不足道、早已消散于天地间的东西，此刻竟被一种无形而磅礴的集体意志重新串联起来，化作了这股力量的根须，深深扎根于脚下的大地！
他猛然醒悟。
不是他在走路，是万万人愿他活下去的念力，在替他铺路！
夕阳西下，余晖将整条路染成一片悲壮的金色。
就在所有人都以为林辰会继续走向远方时，他却做出了一个让所有人惊掉下巴的举动。
他拄着拐杖，拖着伤腿，竟掉头往回走，回到了他最初坐过的那块石墩旁。
在无数惊愕的目光中，他弯下腰，脱掉了脚上早已磨破的草鞋，露出了满是伤痕的脚掌。
然后，他赤着足，一步，一步，倒着往回走。
众人哗然，惊愕不解。
只有苏墨，那个烧制了百只陶碗的行脚商人，在看到这一幕时，瞬间红了眼眶，嘴唇翕动，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。
随着林辰的逆行，前方那条已经延伸出数十里长的道路，竟开始发生不可思议的变化。
它在缓缓地……收缩！
路边的野花一朵朵闭合，重新钻回土里，夯实的泥土变得松软，仿佛时光倒流，一切都在归于原位。
林辰的每一步都走得无比艰难，冷汗浸透了他的衣衫。
走到半途，他体力不支，停下来剧烈地喘息。
他回过头，望着身后那一张张或震惊、或担忧、或迷茫的脸，用尽全身力气，轻声，却清晰地说道：
“这条路……不该只为我一个人通向远方……”
“这次，让我先退回去，你们——一起走上来。”
话音落下的瞬间，他身后的整片大地，猛然剧烈震动了一下！
紧接着，在成千上万人的注视下，空无一人的道路上，凭空浮现出无数深浅不一的脚印！
这些脚印由近及远，密密麻麻，层层叠叠，仿佛有一支看不见的庞大军队正在奔涌向前，最终连成一片波澜壮阔、奔涌不息的人流图腾！
大道已成，众生同行。
欢呼声响彻云霄，无数人激动地踏上了这条属于所有人的希望之路，他们笑着，哭着，互相搀扶着，向着远方迈进。
然而，人群中，却有一些人站在路边，迟迟没有动脚。
他们望着那条由心念铺成的坦途，又低头看看自己的双脚，脸上没有喜悦，只有深深的恐惧与茫然。
一个老者双腿抖得像筛糠，一个妇人抱着孩子泪流满面，一个壮汉则死死攥着拳头，眼神空洞。
路就在脚下，他们却一步也迈不出去。
仿佛有一道无形的枷锁，将他们钉死在了原地。
这世间最遥远的距离，不是天涯海角，而是站在这条路的起点，却没有勇气踏出第一步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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