三更的梆子声刚过,李斯就被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惊醒。他披衣起身,拉开门,只见一名宫中侍卫举着火把站在门外,脸上带着几分歉意。
"李客卿,大王急召。"
李斯心头一紧。深夜召见,若非紧急军情,就是朝中出了大变故。他迅速穿戴整齐,跟着侍卫穿过沉睡中的咸阳城。秋风凛冽,卷着落叶拍打在脸上,隐隐作痛。
章台宫侧殿依然灯火通明。侍卫将李斯引至书房外便退下了。李斯整理衣冠,轻叩门扉:"臣李斯奉召觐见。"
"进来。"嬴政的声音从里面传出,听起来异常清醒。
李斯推门而入,眼前的景象让他愣了一瞬——嬴政披散着长发,只着素白中衣,赤足踏在席上,面前摊开着数十卷竹简。烛光下,年轻君王的面容少了平日的凌厉,却多了几分狂热的专注。
"过来看这个。"嬴政头也不抬地招手,手指点着一处竹简上的文字。
李斯小心翼翼地走近,发现那是《韩非子》的《定法》篇。嬴政所指之处,正是关于"法、术、势"三者关系的论述。
"臣不明白大王的意思..."
"你曾师从荀卿,与韩非同门。"嬴政终于抬起头,眼中闪烁着异样的光芒,"告诉寡人,韩非所谓'术者,藏之于胸中,以偶众端而潜御群臣者也',究竟何意?"
李斯眨了眨有些酸涩的眼睛。深夜急召,就为讨论学术?他谨慎答道:"韩非之意,君主需掌握驾驭臣下之术,不露喜怒好恶,使臣下不可揣度,方能控御全局。"
"哼。"嬴政突然拍案,"那为何在《难势》篇中又说'抱法处势则治,背法去势则乱'?这不是自相矛盾吗?"
竹简在嬴政掌下发出不堪重负的咯吱声。李斯这才明白,秦王是被学术问题困扰得无法入睡,才半夜抓他来讨论。这种近乎孩子气的执着,让他一时不知该惶恐还是该笑。
"大王,这两者并不矛盾。"李斯选择实话实说,"韩非主张法治,但同时也认为君主需有独断之权。法与术,如车之两轮,缺一不可。"
"是吗?"嬴政眯起眼,"那你告诉寡人,商鞅变法强秦,靠的是法还是术?"
"商君主要靠法。但..."
"但什么?"
李斯深吸一口气:"但商君最终车裂而死,正是因为只重法而轻术,不知韬光养晦,触怒太多权贵。"
殿内骤然寂静。李斯的话几乎是直指当今吕不韦专权的现状。话一出口,他就后悔了自己的大胆。
嬴政死死盯着他,目光如炬。良久,君王突然起身,从书架上抽出一卷竹简扔给李斯:"读读这个。"
李斯展开,发现是《韩非子》的《孤愤》篇,正是他初次见嬴政时带来的那篇。竹简边缘已经磨得光滑,显然被翻阅过无数次。
"你当日说韩非此文切中时弊。"嬴政的声音低沉下来,"如今寡人再问你,以韩非之术,当如何应对'当涂之人'?"
这是在问如何对付吕不韦了。李斯心跳加速,额头渗出细汗。这个问题太过危险,答得不好,轻则失宠,重则丧命。
"臣...臣以为..."
"直说无妨。"嬴政冷笑,"今夜之言,出你之口,入寡人耳,不会有第三人知道。"
李斯定了定神,决定冒险一搏:"韩非主张'术',正为此类情况。当涂之人根深蒂固,不可贸然连根拔起,否则易伤国本。应先暗中积蓄力量,培植亲信,等待时机。"
"等待?"嬴政嗤笑,"寡人已经等了十七年!"
"不是消极等待。"李斯迅速补充,"而是积极准备。比如清查财政,整饬吏治,这些看似平常的政务,实则是削弱权臣根基的利器。再如..."
他突然住口,意识到自己说得太多了。
"继续。"嬴政却来了兴趣,身体微微前倾。
"再如军事部署。逐步将都城卫队换成可靠将领指挥;边境重镇也要安排心腹之人。一旦时机成熟,便可雷霆一击,使当涂之人无反抗余地。"
嬴政眼中闪过一丝惊讶,随即大笑:"李斯啊李斯,寡人原以为你只是个会读书的文人,没想到腹中竟有如此权谋!"
"臣惶恐。"李斯低头,"此乃韩非之论,非臣独创。"
"不,你比韩非更实用。"嬴政站起身,在殿内来回踱步,"韩非只讲道理,你却给出了具体方法。"他突然转身,"那你觉得,寡人现在该怎么做?"
李斯感到一阵眩晕。这已不是学术讨论,而是赤裸裸的政治谋划了。他谨慎答道:"臣建议大王先从财政入手。吕...相国掌权多年,门下食客三千,耗费巨大。若能以节约国库为由裁减冗员,既可收揽民心,又能削弱对方势力。"
嬴政若有所思地点头,突然又抛出一个问题:"你如何看待'势'?"
话题转换之快让李斯一时跟不上:"大王是指..."
"韩非说'势位足以屈贤',你认为君主的威势从何而来?"
李斯思索片刻:"来自两方面。一是法统地位,这是先天的;二是个人才能与功绩,这是后天的。商汤周武虽起于微末,但凭功业建立威势,终成王者。"
"所以你认为寡人现在威势不足?"嬴政锐利地问。
这个问题犹如刀尖跳舞。李斯字斟句酌:"大王的威势如日初升,光芒已现,但尚未至中天。假以时日,必能..."
"假以时日?"嬴政突然暴怒,一把扫落案上竹简,"人人都让寡人等!等加冠,等亲政,等时机成熟!寡人已经等够了!"
竹简哗啦啦散落一地,李斯慌忙跪伏:"臣失言..."
"起来!"嬴政喝道,"寡人不要你跪,要你说话!告诉寡人实话——若现在与吕不韦正面冲突,胜算几何?"
李斯站起身,心跳如鼓。这是要彻底摊牌了。他深吸一口气:"不足三成。"
"为何?"
"吕相国掌权多年,党羽遍布朝野。太后又站在他一边。大王虽为君主,但尚未加冠亲政,许多大臣仍在观望。此时硬碰,恐有不测。"
嬴政沉默良久,突然抓起案上一只青铜酒爵狠狠砸向墙壁,发出"咣"的一声巨响。门外立刻传来侍卫惊慌的声音:"大王?"
"滚!没你们的事!"嬴政咆哮道。
待门外脚步声远去,嬴政转向李斯,声音却出奇地平静:"你说得对。寡人太急躁了。"他弯腰开始捡拾散落的竹简,"帮寡人收拾一下。"
李斯连忙蹲下帮忙。两人在烛光下默默捡拾竹简,手指偶尔相碰,又迅速分开。当捡到《孤愤》篇时,嬴政突然问:"李斯,你为何来秦国?"
"臣仰慕大王雄才,愿效犬马之劳。"
"说实话。"嬴政锐利的目光仿佛能穿透人心。
李斯停顿了一下,终于坦言:"臣...不甘平庸。在楚国做小吏时,曾见厕中鼠食不洁,仓中鼠食积粟,感慨人之贤不肖,譬如鼠矣,在所自处耳。故西入秦,求明主而事之。"
这个关于厕所老鼠与粮仓老鼠的比喻实在粗鄙,李斯说完就后悔了。但出乎意料,嬴政竟大笑起来,笑声在深夜的宫殿中格外清亮。
"好一个'在所自处'!"嬴政拍案,"李斯,你是寡人见过最诚实的人。别人见寡人,满口仁义道德,只有你敢说想做'仓中鼠'!"
李斯面红耳赤:"臣比喻不当..."
"不,很恰当。"嬴政眼中闪烁着奇异的光芒,"寡人欣赏有野心的人。因为有野心,才会竭尽全力。"他凑近一些,"告诉寡人,你的野心是什么?"
两人此刻近在咫尺,李斯能闻到嬴政身上淡淡的檀香混合着墨的气息。他喉咙发紧:"臣...愿辅佐明君一统天下,成就千秋霸业。若能青史留名,于愿足矣。"
"一统天下..."嬴政轻声重复,眼中燃起熊熊火焰,"这正是寡人所愿!"他猛地抓住李斯的手腕,"李斯,若真有那一天,寡人必不负你!"
手腕上传来的温度几乎灼伤了李斯。他从未见过嬴政如此激动外露的一面,一时不知如何回应。
嬴政似乎也意识到失态,松开手,恢复了往日的威严:"天快亮了。你就在偏殿休息吧,早朝不必参加了。"
"谢大王体恤。"李斯躬身。
就在他准备退下时,嬴政突然从腰间解下一块白玉佩塞到他手中:"赏你的。今夜之谈,甚得寡人心。"
玉佩温润如脂,正面雕着精细的云龙纹,背面刻着一个篆体的"政"字。李斯震惊地抬头——这分明是嬴政的私人物品,很可能自小佩戴!
"大王,这太贵重..."
"收着。"嬴政转身走向内室,"退下吧。"
李斯捧着玉佩退出书房,在侍卫惊讶的目光中走向偏殿。他的心脏仍在狂跳,不知是因为彻夜辩论的疲惫,还是那块紧贴掌心的玉佩传来的温度。
偏殿的床榻整洁但简朴。李斯和衣而卧,将玉佩小心地贴在胸前。窗外,东方已现出鱼肚白,但他毫无睡意,脑海中不断回放着今夜的一幕幕——嬴政的愤怒、大笑、专注,以及最后那一刻眼中闪烁的光芒。
那块刻着"政"字的玉佩,此刻正静静压在他的心口,沉甸甸的,像是一个无法言说的秘密。
——
吕不韦放下手中的密报,眉头紧锁。书房内,心腹门客们屏息等待着他的反应。
"李斯...就是那个从楚国来的客卿?"
"正是。"郑货躬身回答,"昨夜大王急召他入宫,直到天明才出。据内线报,两人辩论《韩非子》,甚是激烈,大王甚至摔了酒爵。但奇怪的是,最后却赏了他随身玉佩。"
"随身玉佩?"吕不韦眼中闪过一丝警觉,"什么样的玉佩?"
"据说正面云龙纹,背面刻着'政'字。"
室内一片倒吸冷气的声音。吕不韦的手指轻轻敲击案几,节奏越来越快。
"相爷,这李斯不过是个外来客卿,有何特别之处?"一位门客不解地问。
"你懂什么?"吕不韦冷冷地说,"大王自幼佩戴那块玉佩,是先王所赐。如今赐给李斯,意义非同寻常。"他站起身,走到窗前,"这个李斯...得查查他的底细。若有问题..."
他没有说完,但所有人都明白那未尽的威胁。
窗外,秋日的阳光明媚灿烂,却照不进吕不韦眼中凝结的寒意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