初冬的阳光斜斜地照进章台宫，为冰冷的石阶镀上一层金色。李斯手捧竹简，在宫门外等候召见。他微微侧头，看到两名侍从正抬着一案几乎未动的膳食从殿内退出，不由得皱了皱眉。
这已经是连续第三天了。据内侍说，秦王近来废寝忘食，常常批阅奏章到深夜，次日天不亮又起身理政，膳食却用得极少。
"李客卿，大王宣您进殿。"侍从的声音打断了李斯的思绪。
殿内，嬴政正伏案疾书，听到脚步声头也不抬："自己找地方坐。"声音略显沙哑。
李斯轻手轻脚地跪坐在一旁，趁机打量这位年轻的君王。嬴政眼下挂着明显的青黑，脸颊比上次见面时消瘦了些，束发的玉冠也有些歪斜，几缕黑发散落在额前，却丝毫不减他与生俱来的威严。
"看够了吗？"嬴政突然开口，依旧没抬头。
李斯慌忙移开视线："臣冒昧。大王似乎...清减了些。"
"嗯。"嬴政终于放下笔，揉了揉太阳穴，"这些天睡不好。"他抬眼看向李斯，目光如常锐利，"你手里拿的什么？"
"关于新币制的奏议。"李斯双手奉上竹简，"按照大王吩咐，臣与治粟内史商议后拟定了方案。"
嬴政接过，快速浏览起来。看着看着，他的眉头渐渐舒展："不错。统一币制，废除各地私铸，由朝廷专营...这能大大增加国库收入。"他放下竹简，"就按这个办。你亲自督办。"
"诺。"李斯犹豫了一下，"大王...方才臣见膳食原封不动地抬出..."
"寡人没胃口。"嬴政不耐烦地挥手，"那些御厨做来做去就那么几样，油腻得很。"
李斯小心翼翼地问："不知大王喜欢什么口味？臣或许能..."
"怎么？"嬴政挑眉，"李客卿还懂烹饪？"
"臣...不懂。但臣的妻子赵氏手艺尚可。"李斯鼓起勇气，"若大王不嫌弃，臣可让她准备些清淡小食..."
出乎意料，嬴政没有拒绝，反而露出几分兴趣："你夫人是哪里人？"
"赵国邯郸。"
"邯郸？"嬴政眼中闪过一丝异样，"难怪...寡人幼时在邯郸，曾吃过一种枣泥糕，甜而不腻..."
李斯心头一震。嬴政童年与母亲赵姬在赵国为人质，那段日子想必并不愉快。他竟主动提起，实属罕见。
"臣记得邯郸枣泥糕的做法。若大王允许..."
"随你吧。"嬴政语气随意，但眼中闪过一丝期待，"先说正事。吕不韦最近有什么动静？"
话题转换之快让李斯一时跟不上："据臣观察，吕相国似乎对大王任命蒙恬为卫尉一事颇为不满，但未公开反对。另外..."
两人商讨朝政直至日影西斜。离开时，李斯心中已有了计划。
——
"你要我做点心送给秦王？"赵氏停下手中的针线活，惊讶地看着丈夫。
李斯点点头："记得你娘家做枣泥糕的法子吗？就是加蜂蜜和桂花的那种。"
"自然记得。可是..."赵氏欲言又止，"斯郎，你近来对秦王是不是太过...用心了？"
李斯正在整理书简的手顿了一下："此话怎讲？"
"你每晚回来不是研究秦王喜欢的典籍，就是记录他的饮食偏好。"赵氏声音轻柔，却字字清晰，"前日你让我绣的那个香囊，也是给秦王的吧？"
李斯放下竹简，走到妻子身边坐下："夫人多心了。秦王赏识我，我自然要尽心辅佐。这关乎我们一家的前程。"
赵氏深深看了丈夫一眼，没有再争辩。她起身走向厨房："我现在就做枣泥糕。你明日一早送入宫吧，新鲜的最好。"
李斯看着妻子纤弱的背影，心中涌起一丝愧疚。赵氏自嫁给他以来，一直贤惠体贴，从未有过半句怨言。但有些心事，他无法与她分享——比如那块贴身携带的、刻着"政"字的玉佩；比如每次见到嬴政时，胸口那种奇异的悸动。
次日清晨，李斯带着还温热的枣泥糕入宫。嬴政刚结束晨练，额上还带着细汗，看到食盒，眼中闪过一丝光亮。
"这么快就做好了？"
"臣妻连夜准备的。"李斯打开食盒，甜香立刻弥漫开来，"按照邯郸的做法，加了桂花蜜。"
嬴政拿起一块咬了一口，突然僵住了。李斯心头一紧——难道不合口味？
"大王...？"
"就是这个味道。"嬴政的声音有些异样，"寡人七岁那年，生了场重病，有个赵国妇人曾给寡人吃过这样的枣泥糕。"他又咬了一口，细细品味，"一模一样。"
李斯惊讶不已："竟有如此巧合？"
嬴政没有回答，只是将整块糕慢慢吃完，眼神飘向远方，仿佛陷入了某种回忆。良久，他才回过神："你夫人...姓什么？"
"姓赵，原是邯郸商人之女。"
"赵..."嬴政若有所思，"替寡人谢谢她。这点心...很好。"
李斯松了口气："大王喜欢就好。臣妻还擅长其他点心，若大王..."
"不必了。"嬴政突然打断，语气恢复了平日的冷静，"寡人不能沉溺口腹之欲。这次...是例外。"
李斯敏锐地察觉到嬴政情绪的变化，识趣地不再多言。但当他准备告退时，嬴政又叫住他："明日寡人打算去上林苑骑马，你也来。"
"诺。"李斯躬身，心中却掀起波澜。骑马出游，这已远超一般君臣之礼。
——
上林苑的冬日景色别有一番韵味。枯黄的草地上覆着一层薄霜，在阳光下闪闪发光。李斯骑着一匹温顺的枣红马，跟在嬴政身后。秦王今日一身黑色骑装，身姿挺拔如松，胯下那匹名为"追风"的黑色骏马更衬得他英气逼人。
"李卿骑术不精啊。"嬴政回头看了一眼李斯僵硬的姿势，难得地调侃道。
李斯苦笑："臣少时家贫，少有骑马机会。"
"那今日正好练习。"嬴政突然扬鞭，"跟上！"
黑色骏马如离弦之箭冲了出去。李斯慌忙催马追赶，却因技术生疏，几次差点摔下马背。嬴政在前方大笑，声音在旷野中格外清亮。
两人一前一后来到一处小山坡上。嬴政勒马停下，眺望远方："看，咸阳就在那里。"
李斯顺着他的目光望去，只见远处城池轮廓隐约可见，炊烟袅袅升起，一派祥和景象。
"多亏大王治理有方，百姓才能安居乐业。"李斯由衷地说。
嬴政摇摇头："这还远远不够。寡人梦想中的天下..."他忽然停住，转头看向李斯，"你相信寡人能一统六国吗？"
阳光为嬴政的侧脸镀上一层金边，那轮廓如刀刻般分明。李斯一时看呆了，直到嬴政疑惑地挑眉，才慌忙回答："臣深信不疑。以大王的雄才大略，加上秦国积累的基业，天下一统只是时间问题。"
"时间..."嬴政轻叹，"寡人最缺的就是时间。人生短短数十载，要做的事却那么多。"
李斯从未听过嬴政如此感慨，一时不知如何接话。两人沉默地并辔而立，只有马匹偶尔的响鼻声打破寂静。
"走吧，去那边看看。"嬴政突然指向远处一片林子，"听说有鹿群出没。"
就在他们准备下山时，李斯的马突然被窜出的野兔惊到，前蹄高高扬起。李斯措手不及，整个人向后仰去，重重摔在地上，右脚还卡在马镫里。
"李斯！"嬴政的惊呼在耳边炸响。
一阵天旋地转后，李斯感到有人正小心翼翼地解开他的马镫。睁开眼，嬴政放大的脸近在咫尺，眉头紧锁，眼中满是...担忧？
"伤到哪里了？"嬴政的声音出奇地柔和。
李斯试着动了动，右脚踝传来尖锐的疼痛："似乎...扭到脚了。"
嬴政二话不说，伸手就去脱他的靴子。李斯吓得想缩回脚："大王不可！臣自己..."
"别动！"嬴政厉声喝道，手上动作却异常轻柔。他褪下李斯的靴袜，露出已经红肿的脚踝，用手指轻轻按压检查。
李斯屏住呼吸。嬴政的手指修长有力，此刻却无比小心地触碰他的伤处，那种触感让他浑身僵硬。
"骨头应该没事，只是扭伤。"嬴政得出结论，"能站起来吗？"
在嬴政的搀扶下，李斯勉强站起，但右脚一沾地就疼得倒抽冷气。
"这样不行。"嬴政皱眉，突然做了一个令李斯震惊的动作——他一手揽住李斯的腰，一手穿过膝弯，直接将人打横抱起！
"大、大王！"李斯惊呼，手足无措，"这如何使得！臣..."
"闭嘴。"嬴政大步走向自己的黑马，"你想在这荒郊野外过夜吗？"
李斯顿时噤声。他被嬴政稳稳地放在马背上，随后嬴政也利落地翻身上马，坐在他身后。两人的身体紧密相贴，嬴政的胸膛紧贴着李斯的后背，手臂从他腰间穿过握住缰绳。
"抓紧。"温热的气息拂过李斯耳畔，让他耳根发烫。
回宫的路上，李斯全身僵硬，不敢稍动。嬴政的体温透过层层衣物传来，还有那股独特的檀香混合着汗水的味道，萦绕在鼻尖。他从未与任何人如此亲近过，更何况是君王。
"放松点。"嬴政在他耳边低语，"你这样僵着，我更不好骑马。"
李斯试着放松身体，向后靠去，立刻感到嬴政坚实的胸膛。一种奇异的安全感涌上心头，仿佛只要有这个人在身后，就什么都不用怕。
当他们以这种亲密姿势回到宫中时，所有见到的人都目瞪口呆。嬴政却视若无睹，直接骑马到太医署门口，亲自将李斯抱下马，命令太医好生照料。
"今日之事..."李斯躺在榻上，欲言又止。
"怎么？"嬴政挑眉，"寡人抱不得自己的臣子？"
"臣不是这个意思..."
"好好养伤。"嬴政打断他，转身欲走，又停下脚步，"对了...那枣泥糕，改日再送些来。"
看着嬴政离去的背影，李斯心中五味杂陈。他小心地摸了摸仍有余温的脚踝——那里还残留着嬴政手指的触感。
——
"听说李客卿与大王共乘一骑回宫？"
"何止！大王亲自为他脱靴验伤，那架势..."
"嘘，小声点！谁知道这里面有什么..."
走廊上的窃窃私语飘进太医署，李斯闭上了眼睛。他知道，明日朝堂上必定流言四起。但更让他困扰的，是胸口那股挥之不去的暖流——当嬴政抱起他的那一刻，他分明听到了自己震耳欲聋的心跳声。
当晚，赵氏来接他回家。马车里，她一直沉默，直到快到家时才轻声问："脚还疼吗？"
"好多了。"李斯勉强笑笑，"多亏大王及时..."
"斯郎。"赵氏突然打断他，眼中含着复杂的情绪，"你...对秦王..."
李斯心头一跳："夫人想说什么？"
赵氏低下头："没什么。只是...小心些。君王之心，深不可测。"
李斯没有回答。他知道妻子看出了什么，也明白她的担忧不无道理。但有些感情，一旦萌芽，就再难遏制。
就像那块被他贴身携带的玉佩，日夜提醒着他与嬴政之间那种说不清道不明的联系。
京公网安备11010502036362号