谷雨后的第三日,檐角冰棱终于坠地。那声脆响惊动了蜷在廊下的老猫,它抖了抖耳朵,竖起尾巴向院墙外去了。我蹲身捡起碎冰,掌心沁出蜿蜒的水痕,像某种未及出口的告别。去年冬天特意冻在陶罐里的雪,此刻正在廊下无声消融,罐底积着半寸清亮的春水。
这样的时刻总能看见候鸟归来。它们掠过灰白的天际时,翅尖会撩开薄雾,如同银针刺破素绢。邻家阿婆总说燕子认得老屋的梁木,我却觉得是风记得每片瓦当的弧度。去年在檐下筑巢的那对,今年果然又衔着草茎回来了。雏鸟破壳那日,我见母燕将碎蛋壳抛进雨水里,那些苍白的弧线打着旋儿沉入青石缝中,恍若零落的月牙。
老槐树抽芽时总带着宿醉般的迟缓。枝桠上褐色瘢痕是去岁寒潮留下的吻痕,新绿却不管不顾地从裂口处涌出来。最细的枝条末端,两片嫩叶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舒展,仿佛婴儿攥紧又松开的手掌。树根处堆积的腐叶间,去年深秋埋下的蝉蜕正在化作春泥,那些金棕色的空壳变得柔软,像褪在晨雾里的旧梦。
总有人把春天比作婴孩,我倒觉得它更像迟暮美人卸下银簪。解冻的溪流是她散开的霜发,初绽的野樱是她遗落的绢帕。后山那片芦苇荡里,去年折断的枯茎仍在风中沙沙作响,而新生的苇芽已悄然刺破水面,将倒影搅碎成闪烁的银鳞。渔人说这时候的鲤鱼最是肥美,它们溯流而上时,鳞片会蹭落陈年的青苔。
最惊喜的莫过于废弃陶瓮里的发现。去岁随手撒下的凤仙花籽,竟在瓮底淤沙中挣出猩红的芽苞。这些被遗忘的生命蜷曲如襁褓,却固执地朝着瓮口那一线天光蜿蜒。雨水顺着豁口滴落时,它们便仰起绒毛未褪的脖颈,饮下这从天而降的醴泉。
暮色初临时分,常能遇见放学孩童举着柳枝奔跑。柔韧的枝条抽打空气,发出类似裂帛的清音。他们用草茎编织指环,将蒲公英的绒球吹向半空,那些携带种子的降落伞掠过祠堂飞檐,有些会落在香炉的积灰里。最顽皮的男孩翻开墙角的断砖,惊呼着展示底下嫩黄的蚯蚓——这些土地的缝合线,正在缓慢修复冬天的伤口。
春夜雨声与别时不同。它不似夏雨的酣畅,不比秋雨的萧瑟,更不像冬雨般裹着锋利的寒意。此刻的雨是砚中渐浓的墨,是蚕食桑叶的沙响,是万千种子在地下翻身的窸窣。我常疑心那些落在青瓦上的雨滴,会在黎明前凝结成碧色的露珠,如同神祇遗落人间的翡翠念珠。
晾衣绳上的蓝布衫鼓起又塌陷,像在模仿远山的呼吸。母亲说该把厚棉被收进樟木箱了,可我知道倒春寒还会来。就像那只总在窗棂磕碰的玉腰奴,纵然被暖阳诱得早醒,仍会缩回茧壳等待真正的惊蛰。世间万物都懂得进退的哲学,该绽放的从不畏缩,该蛰伏的亦不躁进。
后记:今晨扫院时,在石阶缝隙发现一株野豌豆苗。它纤弱的卷须正攀附着去年的枯藤,如同稚子握住祖母布满皱纹的手。